红网网友“益阳洪源”/摄
只为鹳舞洞庭西
文/朱能毅
一
值得去做沉浸式体验的地方,往往具有鲜为人知的一面。我心目中的这个地方,是一片湿地,归属湖南西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位于我家乡汉寿县境内。这里,每条水流婉约的转弯,给我们慈母般的拥抱;每座湖洲常青的绿荫,让我们浮躁的心回归大自然。
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癸卯初冬,我又一次来到这里采风兼作调研。阳光早已由热辣转为温煦,黏贴在这片水云间,天空洗尽灰蒙,湖面荡漾碧波。行走在水草覆盖的洲渚,驻足于芦苇摇曳的港汊,涌入我视线的,除了天光水色,就是鸟儿。鸟情,最能显现湿地原生态风景,也在书写亘古不变的生命至理。它们或上千只聚集水面嬉戏,激起多圈涟漪;或成双腾空欢舞,剪碎一天云影。在湿地青山湖大堤,几只鸟落在浅滩,它们双腿修长,嘴、腿均呈红色,上体羽毛黑色,在光照下,变幻出绿色与紫色光泽。这些鸟时而低头觅食,时而交颈嬉戏,发出“哒哒哒”的呼唤,一声声,如恋人情语般柔和,把娴静与暖意拉至满格。在来人面前,它们是不是爱刷几分存在感?
“那是什么鸟?”我问陪行人、保护区候鸟保护协会会长刘克欢。
“是黑鹳,国家一级保护鸟类,我们已经见惯啦。”
我是初次见鹳,他们已经见惯。
此次遇见刘克欢,他正带领协会部分会员,清理湖边废弃品和水面漂浮物。这位中年汉子赤脚站立在堤下,露出的十只脚趾,比一般男人的张得开些,像锚齿抓地一样钉住地面,让人想到行走的稳实。一辆两轮摩托停在堤上,后座备置有“鸟类救护”医药箱,上面的红十字和候鸟标志异常醒目,还留有联系电话。
“多注意水里残留的渔网、竹签,这些最容易伤到鸟儿。”刘克欢叮嘱完几名穿清一色环保服的会员后,告诉我,“在黑鹳右边,发出‘嘎啊、嘎啊’‘喔——呜、喔——呜’叫声的,是白鹤与小天鹅。它们没把我们放眼里呢!”
油然间,我眼前浮现出一幅图景:“鹅鹳相酬鸣”,这不就是宋代方信孺描绘过的吗?如果说,西洞庭湖湿地是一首意蕴丰厚的诗,鸟儿则是灵动的诗眼。据介绍:每年十月底开始,黑鹳、天鹅及众多冬候鸟,陆续从北方甚至西伯利亚长途迁徙而来,一部分落脚在这里的半边湖、安乐湖越冬,大部分继续南迁。它们少了觅食的苦恼,没有污染的遭遇,也远离被猎杀的惶恐不安,在洞庭湖西滨这片水云间放飞着天性。
我在已经退田还湖的青山垸,看到另两只鸟,如两团飘落的白絮。经刘克欢提示,才知道叫东方白鹳,与黑鹳同属珍稀濒危鸟种。一只正用长翼拍击湖面,另一只单腿伫立,倘若用优雅形容那种姿态,是可以给满分的。有人说它像个思想者,是不是在将往事追忆?
过去这里,曾因个别企业滥排“三废”、某些人毁坏植被、猎取候鸟食源,加上更早时期的围湖造田,使得它遍体鳞伤,鸟群数量锐减,鹳这种珍稀鸟儿更是绝尘而去。轻风拂过,唯有芦苇垂下头颅,倾诉对它们的愧歉。近十几年里,当地开展大手笔生态修复,使物种呈现出多样性,野生菱角也赶来报到了,这可是Ⅱ类水质的风向标啊。野生鱼类越来越多,为鸟类栖息提供了食源,才有今天万鸟翔集。
这是鸟儿们的庆典,更是西洞庭湖湿地的大幸!
二
“哥哥你莫打那三春鸟,
窝中还有幼子望母归。
鸟儿填饱了你肠胃,
那些小生命呀谁去喂……”
离我不远处,一名保护协会会员唱起民歌。
刘克欢告诉我:“这个兄弟不懂流行音乐,就爱哼老掉牙的调调。”听得出来,他嘴上虽然嗔怪,脸上却挂满喜悦。
“没事,这东西原汁原味,难得听到呐。”我笑着回应。
他指着穿清一色环保服的协会兄弟说,在加入湿地保护协会的412人中,有七成是上岸渔民。他们祖辈都以水为生,前几年响应国家“长江流域十年禁捕”号召,上岸转产就业了,现在每周轮番聚拢两次,清理湿地垃圾。“除了我,都是师字少一横——帅。”他调侃中夹带自豪。
这些内陆水域的最后一代专业渔民,虽然上岸了,可生活的故事还要继续。或许,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正与生态相连,与和谐同行,他们一步一个脚印在走,虽然缓慢却坚定,义无反顾。
西洞庭湖湿地特点是水涨成湖,水落为洲,她涵养水源,净化水体,为洞庭湖和长江输送丰沛的水脉。我看见,湿地区域内没有堤,只有滩,意味着没有洪水需要设防,这就为鸟类提供了栖息乐园。距我们前方30米处一棵水杉上,有只鸟儿拼命叫着:“水睡阳、水睡阳!”它的名字就叫“水睡阳”,人们以其鸣叫声命名。它不明就里地鸣叫着,看来十来秒钟内难以闭嘴——它也爱刷存在感。人来鸟不惊,该是它们最本真的生存状态的呈现。作为大地生命共同体中的一员,鸟儿在过去很多时候,没有成为人类珍惜的对象,值得它们欣慰的是:那种岌岌可危的生存处境,已经从根本上改观了!此刻,它们是否在倾诉回归家园的欢快?
“哎,朱先生你看。”刘克欢指着不远处的浅滩,那里有两只鸟儿,赤色长嘴,毛色灰白。一只在低头梳理羽毛,另一只将寻到的野菱,献到同伴嘴边,有意让我们欣赏它们共享美餐。“哈,那家伙没把我们放眼里呢!”
经刘克欢科普,我得知这种鸟叫冠雀,书名鹳雀,属鹳科亲戚,也是这里常客。停了停,他又说,“在人的想象中,鸟儿只晓得寻食,其实它们也有个性,而且遭遇危险时,还会昂起头颅,大张翅膀,向对手展示它的强硬。”
他掌握着各种鸟的常识,还洞悉它们的内心,着实让我吃惊,想必不少鸟儿也会认识他。雨果有言:“善是精神世界的太阳。”是啊,有了这轮不落的太阳,有了播洒的爱,才有春色常驻天地,才有鹳自远方而来。
此前,我与刘克欢有过多次接触,提起往事,这位洞庭湖“民间湖长”、湖南省“优秀志愿者”,感慨中带有愧疚。
过去,刘克欢捕猎、贩卖过野鸟,爱吃野鸭炖萝卜。2010年,他在湿地半边湖投资近百万元,围网养殖大闸蟹。还没等到大闸蟹出效益,却等来洞庭湖水环境整治。当时他想不明白,祖祖辈辈都靠渔业为生,现在怎么就不行呢?直到两年后,看到围网养殖给这片水域造成的巨大伤痛,他才找到了答案。他曾对我说:“我们养大闸蟹之前,半边湖里水草是茂盛的,养殖以后,底栖生物全部死亡了,几年里水草都没有恢复。破坏生态环境,就是砸子孙后代饭碗呀!”为了让后代能够看到母亲湖的本真模样,他率先拆除了湖中围网,还动员亲友收起打鸟工具,以至现在还有人笑他“被保护区招安了”。
他说,促使自己转变认知的,还有一件小事。有次,他看见两只小白鹭为了觅食,被他的围网缠住双腿,拼命挣扎,待他将它们捞上岸时,还是丧了命。这事让他心里一直隐隐作痛。2015年7月,西洞庭湖湿地保护协会成立,刘克欢出任负责人后,自费万余元,购置一艘二手铁皮船,可容8人同时清理湖面垃圾。船尾发动机旁摆放着各类打捞工具,船头存放塑料袋、麻布袋,用来转运垃圾。另外买回一辆皮卡,用于清运垃圾。协会每月都会开展集中打捞垃圾和漂浮物活动,特别是汛期,保证每周组织会员打捞2次。还不定期组织巡湖清理活动,邀请大学生志愿者前来做环保宣传。
每年11月至次年3月,是候鸟栖息峰值期。刘克欢每逢巡视日,早晨6点洗漱用餐后,便背上望远镜,围着湖洲巡行20公里,除了做监测记录,还得监视捕猎者。有次,他睃见有人躲在芦苇丛,用猎枪对准两只红嘴雁。“砰”地一声,一只雁中弹,头歪倒在水面。出乎意料的是,另一只没有飞走,而是凑近遭难同伴,发出“噶啊、噶啊”的呼叫。他飞步上去,拽住那人枪口,使第二颗子弹射入了水底,并怒斥:“我要把它(死鸟)埋在你门前,立个警示牌,看你过得安宁不!”那人知道他这枚硬钉子不好碰,只得开溜了。晚上,刘克欢配合保护区管理局执法人员,打击电捕鱼、药毒鸟等违法行为。这项行动每周坚持3天。有一次,他的姐夫趁湖洲退水,偷偷插上一圈布网,让野生鱼堂而皇之流入私网,当天便捞取上千元。次日,被他巡湖发现,立马要求姐夫拆除了网,以至姐姐、姐夫几个月都没搭理他。他和两名会员有次巡湖,因夜深雾重,加上柴油机故障,船搁浅了,只得顶着寒风下水,3个小时才把船推到值守点。
刘克欢向我坦述,自己已经59岁,不图什么,只为协会起个箍桶篾作用;会员兄弟们都是无私奉献,无利可图,只愿湿地环境好转,只为鸟儿常回这个家来。
人,一旦有了乐于奉献的情怀,便有精神层面的丰饶。西洞庭湖湿地,已成为刘克欢及其协会无法割舍的根脉。
三
来到西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经资源保护科同志介绍,我才详细获知了湿地生态的修复,刘克欢和他的团队功不可没——
候鸟保护协会成立8年来,刘克欢带领会员,在西洞庭湖湿地范围包括沅、澧两水汇入洞庭湖处,常年清理湖中垃圾、劝阻非法捕捞、开展候鸟监测以及退养还湿宣传。累计参加志愿服务12000小时,清理白色垃圾7000多吨,并进行集中处理;制止违法捕鱼、毒鸟猎鸟行为140多起,规劝破坏湿地生态行为1000余人次;救治受伤候鸟150多只,发放倡议书3万多份。同时,他们邀请大学生志愿者前来湿地,为周边百姓做环保宣传。在湖南省环保志愿者服务联合会支持下,在半边湖,建立国内首个民间“黑鹳守护站”,为鹳和冬候鸟在洞庭湖栖息,提供了生态保障。还配合保护区管理局,开展“小手牵大手”活动,以岩汪湖镇中学为基地,成立全国首所湿地教育示范学校,几十所高等院校及本地中小学校,常来这里参加环保活动。为常德市获评“国际湿地旅游城市”,助了一臂之力。
“2016年2月6日下午,他们拿高倍望远镜,监测到78只黑鹳(2010年仅25只),飞舞在半边湖上空,似乎在赶赴一场约会,竟然像孩子般欢呼起来:‘鹳来啦、鹳来啦!’那次监测,还发现近百只大天鹅、约3000只燕雀,织出一幕燕阵惊寒奇观。那年,我们管理局获全国‘保护森林和野生动植物资源先进集体’称号,与他们的努力密不可分。”从资源保护科同志上述话里,我听出对刘克欢及其协会的工作赞赏有加。
数字难免枯燥,播洒的爱却日月可鉴!刘克欢相继被评为常德市首届“最美绿色卫士”、湖南省“湖南好人·最美生态环境保护者”,被生态环境部、中央文明办授予“2022年全国百名最美生态环境志愿者”,近期还被评为“常德市最美退伍军人志愿者”。
地上有荫护,鸟儿们才有归宿感。我与刘克欢来到半边湖大堤,用相机拍到壮观一幕:上万只天鹅、灰雁、罗纹鸭、野鸬鹚以及白鹤,在天空飞舞回旋,发出清脆的欢叫。正是这种景观,使很多“头回”来西洞庭湖湿地的游客,成了“回头”客。近处,有一只杜鹃鸟从我们身边树上飞起,发出“割麦插禾、割麦插禾”几声啼鸣后,箭一般射向远方。这种鸟儿在洞庭湖区较为常见,又称布谷、子规,尽管季节已经变换,它似乎仍在警示世人,应该履行自己的天职;也让我们从啼声中,体悟出生存的奋发与生命的庄重。
刘克欢告诉我,来这里越冬和栖息的鸟类,已由2010年科考时205种,增加到目前226种,其中包括14种全球受威胁的鸟儿;候鸟越冬的5个月内稳定在3万只,黑鹳种群数量也在50只左右。
美的东西有了守护的加持,就有别样的风景。那一刻,我除了再次想起“鹅鹳相酬鸣”,元代王冕那句“江鹳如人近屋来”的诗,也蹦出我脑海。你播洒了爱,鹳便如人一样走近你,走近像屋宇般安逸的屏障。黑鹳、东方白鹳已走进西洞庭湖湿地,约会苍鹭、白额雁共舞,加入卷羽鹈鹕、中华秋沙鸭的合唱,演绎着和谐共鸣曲。“鹳如人近”,是对刘克欢和他团队最好的颁奖词。我们见惯日升月落、风来雨往,见惯季节的寒暑轮回、人世的烟云聚散,我愿生命中见到的每个人、每种物,都能相互走近些。时空虽有隔,共处如一家啊!
我离开湿地时,刘克欢说,等到来年3月底,这里草青树绿,鱼虾也多起来,可是黑鹳等众多冬候鸟,却要陆续返回北方繁育去了。“不过,白鹭、牛背鹭、须浮鸥、水雉等夏候鸟,会前来换班的。哈哈,我们依然有朋友,不失望!”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刘克欢与协会兄弟们没有云端高论,却有温润情怀,如同从不飞走的当地留鸟,向世人讲述着自己的生活故事,绘出与青山碧水和谐共生、与大自然相互依存的家园新景。他曾在微信上对我留言:如果有来世,如果能变为其他物种,我愿选择做一根芦苇,生长在湿地,供鸟儿们栖息。这话,让我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在这里,我的思绪也随同黑鹳等鸟儿,在这片天水间飞舞……
(本文获第二届“青山碧水新湖南”文学创作征文活动报告文学类三等奖作品)
个人简介:朱能毅,男,湖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在《民族文学》《人民日报·大地副刊》《人民日报·海外版》《散文选刊·原创版》《词刊》《湖南日报·湘江周刊》《人民政协报》《时代报告》等报刊,发表散文、报告文学、歌词等。有作品收入人民日报2020年散文精选集《深情写在大地上》,获第四届“罗峰奖”全国非虚构散文大赛优秀奖、2022年度中国散文年会二等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