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佳宁
海边步道上，她摇着折扇，对镜头展露甜美的笑容。在93岁的华裔女性余金巧生命的最后一周，她仍像半个世纪前在舞台上的自己那样，穿着自己设计剪裁的服饰，用舞蹈展示她的美丽。近日上映的电影《女人世界》记录了这位美籍华裔女性的舞蹈人生，中国导演杨圆圆用温情的镜头追踪美国旧金山一群暮年女性的风情舞巡演之路，讲述了她们精彩的生命历程。
影片开始于当代美国西海岸一个以老年华人女性为主的舞蹈群体。身着旗袍的方美仙在舞台聚光灯下，介绍20世纪40年代在美国华人街表演歌舞的年轻华裔女性。尽管当时的西方流行文化对东方世界的想象脱离了真实情况，但一定程度上也为华人少女提供了依靠才艺谋生的土壤。时过境迁，美国排华法案废除，华人得以走出唐人街工作，唐人街的风情舞事业风光不再。她进一步提出问题：当年的舞女，现在怎么样了？
画面一转，舞台幕后，九旬老太余金巧正在和伴侣史蒂夫·金化妆打扮，随后两个人为观众带来一场震撼人心的演出。人到暮年，余金巧把每一场演出都视为生命中的最后一次，珍重对待。随着对人物生活观察的深入，观众知道了余金巧曾在唐人街上的紫禁城俱乐部里跳舞，并买下了这家俱乐部。
镜头跟随余金巧走进了她的家。在挂满各种华美布料的家里，余金巧打开相册，讲述她的人生故事。从事娱乐业，既是她的自觉选择，也包含了些许无奈。她小的时候，父母在唐人街从事开洗衣房、开餐厅的工作，出于让她取悦宾客、以便招揽生意的目的，安排她学习舞蹈。虽是出于无奈，但种下了她喜爱跳舞的种子。长大后，她拒绝从事传统华人女孩的职业，而是选择了自己喜欢的舞蹈表演。作为拥有“华人娃娃”外形的舞者，老板曾要求她迎合市场去跳脱衣舞，她拒绝了。
但依靠舞蹈谋生，毕竟需要吸引游客。此时，她跟着妈妈学到的缝纫技巧派上了用场，她开始穿戴自己设计、剪裁的服装，这些服装既有东方风情，又融合了拉美服饰的热烈奔放。在那个多元文化理念并未盛行的年代，余金巧展露了审美上的先锋性，她的舞台融合了东西方文化特征，用自己能接受的方式展现了健康美丽的身体语言，打造了颇受欢迎的舞台效果，收获了事业上的成就。
靠演出谋生并不轻松，余金巧坦言，她的工作是艰辛的。唐人街上的其他华人舞者，也面临着相近的处境，但都在生存发展、文化传统和个人选择之间找到了平衡。方美仙在年幼时看到余金巧的演出，被她深深吸引，长大后也加入了余金巧工作的俱乐部，并成为歌舞组合“东方少女舞团”的成员。当时，保守安静仍是西方人对东方人的刻板印象，这些能歌善舞、热情开朗的东方女孩冲击着这种偏见，令西方人耳目一新。《女人世界》中别出心裁地插入了漫画风格的插画和影像文献，展现了这些华人舞者的演艺生涯与独特魅力。
显然，电影中包含着文化权力和女性主义的诸多议题，但影片的叙事却没有将观众的思绪仅仅引向抽象的思辨。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奋斗，这些舞台上的女人们早已过上了退休生活。人到暮年，不需要靠表演来谋生的她们，却依然选择相聚舞台，继续绽放生命的光彩。在方美仙成立的“都板街舞团”中，有职业舞者，也有退休前来自各行各业的舞蹈爱好者。在舞蹈建立的联结中，她们逐渐成了互相支持的朋友，把晚年的生活经营得有声有色，暖意融融。她们定期去各地开展演出，火焰般跳动的倩影出现在美国的拉斯维加斯、夏威夷、旧金山，古巴的哈瓦那唐人街，还有中国的北京、上海等地，不同国家、民族、年龄和身份的观众，从她们的演出中获得了启发。时代滚滚向前，当年充满争议的风情舞成了一种被普遍认可的艺术形式。
《女人世界》打破了常规纪录片外部观察的记录视角，导演杨圆圆饱含深情地参与了被记录者的生活。从历史讲述到当代旅程的深度参与，她的对大洋彼岸血脉共融的女性艺术家的共情与关照，本就成了《女人世界》的一部分。她说：“我发现自己不可能置身事外。虽然一开始我没打算把自己放进影片，但剪辑时发现有些地方需要自己的素材来交代清楚故事，比如影片后半段我带她们走向更大华人世界的过程。”影片颇具创意地引用了余金巧的伴侣史蒂夫·金拍摄的影像，史蒂夫忠实地记录了20多年前他和余金巧相遇相知相恋的影像，也见证了妻子与来自大洋彼岸的中国女导演的互动经历。被记录对象对记录者的记录，形成了一种巧妙的呼应，让影片具有一种独特的真实质感。
导演本人经历的加入，也让更多观众了解了这部影片的创作初衷与历程。2018年，作为视觉艺术家的杨圆圆受邀赴美调研。机缘巧合下，她发现了在唐人街跳舞的余金巧。正在舞台上彩排的余金巧，如一只绿色蜻蜓一样轻盈，凭借艺术家的直觉，杨圆圆感到必须用纪录片去传达她的故事。这位北京出生、海外求学的女性艺术家对历史发展和人的文化身份有着特殊的敏感。影片的拍摄和制作持续时间长达6年，中间经历了疫情、拍摄对象的离世、资金的紧张，导演杨圆圆本人也经历了结婚、生子、抗癌和康复的重大生命事件。尽管过程充满阻碍，但强烈的使命感驱使杨圆圆完成了这部影片。
影片的英文名称叫“China Town Cha-Cha”，直译为《唐人街恰恰舞》，似乎更贴合影片内容。而影片的中文名称之所以选择《女人世界》，是导演杨圆圆对一部拍摄于1939年的同名电影的致敬。在她搜集资料研究20世纪美国演艺圈中的华人女性时，发现了全世界第一部全女性电影《女人世界》，导演是有着“好莱坞唯一华裔女导演”之称的伍锦霞。可惜除了文字记录和极少数的照片资料，影片胶片已经遗失。
所幸，杨圆圆的执着与坚持重新补写了这个女性导演前辈想要表达的故事。而杨圆圆和“余金巧们”真诚的创作和生活宣告着《女人世界》里那般热烈、蓬勃的女性故事仍在继续，舞蹈着的生命之花，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