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家,就在我前方

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要怕“片面”,不要求“全面”。“片面”有时可能是深刻,“全面”许多时候基本是平庸。

在梁校长看来,抓教学质量主要靠抓教师专业功底、提升专业素养。师德师风固然重要,但要当好教师说到底是要靠专业素养的“两把刷子”。

名校首先是要有容得下大师的大气量校长。名师学问大,在他看来是功底深厚、学生钦佩,有“两把刷子”;名师脾气大,多是治学严谨、死认学理,一身书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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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家是立在我眼前的,具体鲜活的,可感可亲,謦欬可聆,比如赶我上讲台的梁礼周校长,引领我踏入学校管理路途的朱士雄校长,也有未曾谋面但在精神上常常对话的,比如钱穆、匡仲谋……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叙述指引者》,讲过陕西省洛南中学老校长梁礼周赶我上讲台的故事。这里我还想再讲讲这位指引我前行的老校长的故事。

好校长要能容人会用人

梁校长是陕西镇安人,1928年生,早年从大山里考进省城,在著名的西安高中读书,后来考取西北大学,在校时担任过学生会主席,也赴京出席过全国学联大会。我曾借用林语堂评“元气淋漓”苏东坡的话评价梁校长,称他是洛南中学百年校史上“不可无一难得有二”的名师型校长。可这位名牌大学学化学的高才生,怎么就到我们山里当老师了?我们都有些不能理解。

梁校长有什么说什么,喜怒好恶皆形于色,有时不免让人难堪。至少从这一点看,他不大像官员。一次,上面派人来听课调研,半天下来,他硬是把人家礼请出校:明天就不要来了,大家都忙。私下教师圈的传闻定然添加了不少佐料,但估计梁校长一定表达过那样的意思:就来的这几位,没有一个能考上我们高中的,他们听什么课,不要瞎耽误工夫了!无怪坊间传闻,这口吻真的很“梁校长”,也只有他敢这么说这么做。他不大会向权力低头,一直守着县城最高学府的社会地位,守着县中教师的专业尊严,容不得不懂行的人在教师面前指手画脚。也有人批评他“太主观”,他笑语回怼,并留下一串金句:这不叫“主观”叫“主见”,人不可以“主观”但不可以没“主见”;有些人看起来不“主观”,其实是没“主见”。他还说,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要怕“片面”,不要求“全面”。“片面”有时可能是深刻,“全面”许多时候基本是平庸。这些话至今难忘,因为很“梁校长”。

梁校长的“主观”与“片面”,不是锥处囊中、偶尔凸显式的,而是锋芒毕露、旌帜高扬的。比如,他对教师水平的判断,主要看你是否有“两把刷子”,有“两把刷子”才能入得了他的“法眼”。他对当校长的要求,主要看容人、用人。他说,人才用人才,庸才用奴才。学问越大往往脾气也越大,但越是名校就往往越是有一批学问大、脾气大不把校长放眼里的名师。所谓大学,非有大楼而是要有大师。但在梁校长看来,名校首先是要有容得下大师的大气量校长。名师学问大,在他看来是功底深厚、学生钦佩,有“两把刷子”;名师脾气大,多是治学严谨、死认学理,一身书生气。

文化人要守好脸面

梁校长有关语文教师“两把刷子”的判定标准,我们语文组里许多人实不苟同,但没人去和他争辩。因为没人能说服他。他说,你们不要一天到晚讲什么“主谓宾定状补”,讲什么“语修逻文中心思想”,写一篇文章拿出来给我看看?这些都在里面,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组里几位文章高手自被他高看,如果你交出的工作总结不幸被他红笔圈点、打了回来,面子一定很过不去,你还能去和他谈什么语文知识的价值?

更难过的是年年春节,他喜欢挨家挨户去评对联。他的标准是,字要拿得出手,对联也要自撰,字丑拿不出也应该自己草拟联语,如果语文教师谁买现成的印刷品来贴,那就是“没文化”。

梁校长家的春联都是自撰自书,他也喜欢让大家去品鉴,有本事给改几个字,便有可能得到一杯红西凤或一支红塔山的奖励。他念过私塾,对课、书法都是童子功,有这样的底气,也形成了这样的“偏见”:一个语文教师写不出对联,不可思议。他评过我的婚联“衣食全仗点线面体,通达有赖者也之乎”,说不错不错,一个数学,一个语文,新娘工资高,新郎决心大!那些年,我们年年要过春联考评关。

梁校长说,对联是文化人、文化单位的脸面,不能丢面子。自他离任,后来也就没人太讲究这些。洛南城里,现今不知是否还有当年评赏春联的习俗了?我倒一直守着梁校长的规矩,江苏省锡山高中学校大门、图书馆教学楼门以至于每个班级教室门,春节前一定张贴春联,都要求自撰自书,我们语文组早将此固化为实践课程,年年展评。退休后到香港中文大学(深圳)(简称“港中深”)工作,发现港中深不少地方有校长徐扬生亲撰亲书的对联。问题是,徐校长是研究人工智能方面的院士,可偏偏又是书法家?这就让教语文的我颇感威压。徐校长的观点也很有趣,说自己判断一座城市的文化品位,常常是看小店牌匾的书法与店门的对联。不用说,港中深挂的每一幅字,徐校长都会细琢细磨。其实,在港台地区,春节提笔书联也是一道文化景观,是地道的中华文化传统。

当好教师要有“两把刷子”

梁校长对数学教师的评价标准主要是看解题水平,最看不上眼的现象是“吊黑板”——课堂上解不出题来,囧在那里。当时传一个笑话,说他听课,老师解不出题来,急得满头大汗。梁校长就说,昨晚课没备通,自己就没学明白。在梁校长看来,抓教学质量主要靠抓教师专业功底、提升专业素养。师德师风固然重要,但要当好教师说到底是要靠专业素养的“两把刷子”。

他对英语教师的要求,在我们看来完全是“空气打架”:不用英文教学就不是英语课!这可是在20世纪80年代,高中学生都是从26个字母学起,教师大都学英语没几年,用英语讲课这要求是不是离谱?他不管这些,说他20世纪40年代从大山里去西安高中读书,英文也是零起点,但学校的英文课就用英文上,有的班数理化也是英文上。西安高中的英文先生喝过洋墨水,西装笔挺,上课从不讲中文,他也就这样挺了下来,哑巴开了口。只可惜底子不厚,考大学时英语作文题是“Air Combat”,他不知“空战”一词,考场上一直琢磨“空气打架”,这便有了上面的梗。

不得不说,经历就是见识,老人家40年代就经历的平常事,到80年代我们还以为天方夜谭、不切实际,真是因少见而多怪。梁校长说天天背单词、抄语法,双肘磨烂也是在地面匍匐前进;要天天说、大声讲,满堂英语灌耳才能站起来跑。现在英语教师水平已经很高了,不知县域高中全英语教学能达到多大比例?英语教研活动全程英语交流,是否所有教师都已习以为常?我在想,一所山区学校如果从20世纪80年代就信从梁校长的标准,确立“不用英文教学就不是英语课”的专业规范,那这所学校的英语教学水平还会与城市拉开很大距离吗?更关键的是,山区的孩子该何等受益啊!

好的思想一直走在时代前面

除了专业标准,其他方面梁校长比较宽和。院子里时不时传来那种感人的朗声大笑,多是梁校长发出的。在师生心目中,他是“神”一样的存在。那年月物资紧缺,连买猪肉都要开条子,更不用说烟酒之类紧俏商品。人们说除了原子弹,县城里没有梁校长买不来的东西,而且不用条子。他当过十几年的班主任,小县城的角角落落遍布他的老学生,他的面子就是条子。不过,这面子大都被那些他捧在手心的名师蹭去了。虽然那些名师也差不多是他的学生辈,但只要他赏识就乐于替他们办事甚至跑腿。

当年,处在成长期的我总不能让梁校长满意,他多次告诫我,要学英语考研究生,要到正规大学里去泡去熏陶,不能跟着收音机念大学,不能混一张电大文凭就满足。最刺痛我的话,是他说你快30岁了还没坐过火车,没出过远门,能成什么事?但他也一直鼓励我,走出去,闯天下。这些话后来终于汇成了我一次次走向陌生地带的力量。

来到江南后,每次回家必拜访梁校长。可梁校长的话似乎越来越少,同事也说他变了个人,大不如从前灵动,英雄暮年多寂寞。尤其是到后几年,每次默默听你说完,顿半天,才慢慢提几个问题。他问我,西安那几所名校你怎么看?那些民国时期的名校如今安在?他问我,什么是学校品牌?名校品牌与商业品牌有何不同?他问我,1977年恢复高考用一张考卷选人才是历史性突破,几十年过去了还用一张考卷还能选出人才吗?怎么突破?

我常常没法回答,他也不希望随口回答,而是希望去深思、去探索。我深知,梁校长让我走出大山,他的心在家国、在天下,但我又哪里承得起这份厚重的期待!妻子探望回来也常感慨:梁校长真是了不起,老人家只是语速慢,但思维仍然很敏捷!我说:不是一般的敏捷,是走得太快了,他的思想一直在时代前面,也一直在我前面,我赶不上。

〔作者系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当代教育研究所所长、中国教育学会副会长、江苏省锡中教育集团总校长〕

《中国教师报》2024年11月13日第5版 

作者:唐江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