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雅言
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褐色的土地上一片孤零的叶子。
“栩栩乱风蝶,天半垂黄叶。”那是银杏的叶子。
它像春天的花,似夏天的雨,仿佛秋天的手,也是冬天才会落的雪。
有人说,没有去三坑口看过银杏叶的武义人是不足以谈秋天的。
我们把车停放在三坑口村的礼堂前,顺着宣传照的指引,走过石桥,穿过幽幽的窄小巷子,尽头处一个陡坡面前停下,歇脚踹气,抬头便看见了他们。
这对被称为夫妻树的银杏树静静地站在季节交替的港口,满树茂密的叶子都黄透了,从树梢披散到地,黄得那样滋润,好像把秋天的丰收集聚在那里了。
它们很粗大,五六个大人手拉手环抱才能抱住它。它们离得很近,仿佛只要其中一棵树伸出手,就能摸到对方的肩。
走到树下,站在两棵树之间。闭目几秒。世界安静了下来。秋风乍起,一片片叶子满天满地扑面而来,在我头上回旋,好像久别重逢。之后,银杏叶轻轻地飘落地面,在空中画着弧线,像叹息。它们有难以被察觉的颤抖和细微的痉挛,那是叹息的尾音,倔强、不舍,却又不甘于放弃。
是怎样的不甘?
也许,她也曾有过她的彷徨——拥有过普通的样子,年复一年普通的生活,甚至缺点也很普通。拥有过绝世的容颜,却一夜之间脑袋光秃秃,也曾被停留的鸟儿吸引,为路过的晚风心动,梦想离开脚下这片土地,去追逐天边绚丽的晚霞。不知道如何拒绝世俗的“打扰”,渴望改变又陷于拖延,怀疑自己能否成为更好的自己,对待生活没法游刃有余却又满怀期待。
是怎样的不舍?
也许,他也有他的充盈——随着秋雨冲刷下尘世浮躁深深砸入土,他由绿坠入黄,点彩一般,是暗藏的伤,是生长的痛,是清朗与宁静,明确与直接,是幸福。他能懂听风的韵律,会为每一片落叶感动,享受孤独,深爱自己和身边的她,向往自由但囿于现实。他拥有丰盈的、独一无二的灵魂,普通,却又不普通。
为什么不放弃?
也许,他们有他们的坚守。阵阵瑟缩的褐色的风是凉,而互相递来的金黄的叶子却是暖,那手握手,肩靠肩的依偎,在漫长的时光中无言站立,从青丝到白头,穿越了时空,阅尽人间沧桑,承载着历史的厚重,也绽放着自然的辉煌,将亘古的长情留于山野之间。不管各自在岁月中承受何等大荣大枯,一切都在平静中互相呼应,成全,共同完成深邃的优美。
终是归于平淡了吧。
秋像窖藏的酒,味道于时间的酿造里沉淀而醇香,即便寂寥,也总是处处充满了这样时间的沉积感,它使得银杏叶子兼具着浓烈与凋零,生命的重量与衰落的轻飘。八百年的岁月若似一阵风,那它也该吹过风霜雨雪,吹过关山日暮,吹过枯枝败叶,却也吹过似锦繁花。时至今日,他们全然地接受了自己,有了孤独伫立的勇气,也不用走出自己的世界,因为世界主动向他们走来。哭了,笑了,失去了,拥有了,是我们每个人都在历经的。放下了,接受了,平静了,于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是银杏的境界。
弯腰,捡起,把金黄的叶子捧在手中,你看它边缘分裂为二,而叶柄处又合二为一的形状,宛然便是一颗心啊!他们在春天努力生长,在夏天潜心酝酿,在生命力独享风流的季节,长风沛雨,艳阳明月,在梦里也是不屈不挠的向上。将那些积攒了一年的浓稠情话,都写在这枚银杏叶上,那是秋天里给彼此最浪漫的情书,一封且比一封热烈。
那么,如果和心爱的人一起,在两棵树之间,慢慢地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真的会携手一生吧?
如果独自走在银杏树下看叶子,如蝴蝶般在风中翩然起舞,若它恰好落在头上又何尝不是一种赐福?
65岁的歌德送给他一见钟情的舞蹈演员玛莉安一片银杏叶,为了纪念这段发乎情,止乎礼的爱情,他写了一首《二裂银杏叶》,其中有两句,可谓动人之至:
你难道不感觉在我诗中
我既是我,又是你和我?
所以,他们是两棵银杏树?不,在我看来,是一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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