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四川宜宾市郊外一座小镇,今天,已荣膺一系列头衔:中国历史文化名镇、海峡两岸文化交流基地、全国乡村旅游重点乡镇等等,更被誉为“中国文化的折射点、民族精神的涵养地”。
近日,李庄故事的记录者、讲述者,文史学者岱峻在一次对谈中,讲述了自己23年心血之作《发现李庄》的创作经历。
三卷本《发现李庄》由四川人民出版社推出。相关单位在李庄古镇举办了盛大的发布会。当地人犹记得,近20年前,第一版《发现李庄》新书发布会也是在李庄古镇举办的,这在当时可是一件稀罕事。许多读书人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关注李庄,“李庄”也自此成为一张文化名片。
时隔20年,《发现李庄》再次出版,从一本30万字的单本,变为130万字的三卷本:《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一张中国大书桌》《一本战时风雅笺》。这不是旧著重印,和初版相比,三卷本不仅增加了更多的人物和故事,结构编排上也完全不同。更重要的是,史料更严谨,思考更深入,与其说是修订,不如说是脱胎换骨的全新创作。
一本书从旧版变成新版,一个人则从中年变成老者,回想起20年前那场新书发布会,岱峻感慨颇深:那时的他尚未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人生最重要的一道分水岭。
风云际会把小镇李庄写入历史
2004年5月10日,春暖花开,位于四川宜宾的李庄,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镇,竟破天荒地举办了一场新书发布会。
年逾八旬的李庄老人罗萼芬喜极而泣。因为50多年来,他第一次看到了对抗战时父亲的正面评价——这评价就白纸黑字地印在新出版的《发现李庄》里。1940年代,他的父亲罗南陔是李庄的头面人物,罗家是耕读传家的乡绅大户。
来不及平复心情,他忙颠颠赶往宜宾市区去见九姐。整个下午,八十多岁的姐弟俩,捧着《发现李庄》来回翻阅,悲喜交加,百感交集,不知说了多少话,流了多少泪。
当晚,罗萼芬捧着新书,一睡不醒,在梦中永久告别了李庄。
罗萼芬的儿子罗亚新,给岱峻打去电话:“父亲是高兴而去的,他要我代表全家谢谢你。”
李庄,这座依长江而建的古镇,庄外江水滔滔,船来舟往;江边李庄默默,乡绅百姓的家族命运,也如江上之舟,随着时代洪流跌宕沉浮。
李庄第一次被打破沉寂,是在烽火连天、国将不国的1940年。彼时,为长远打算,着眼于战后建设与人才培养,多所教育科研机构集体内迁。他们一路从东到西,从长沙到昆明,日军的轰炸紧追其后,偌大的中国,“竟找不到一张平静的书桌”。赓续中华文脉重任在肩,傅斯年等教育科研机构负责人希望能“搬到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此时的李庄,在全民族抗战的大背景下,地方势力、经济组织和普通民众都积极响应,搬迁、安置虽也不易,但还大致顺利。多股气流相向而行,形成时代的风云际会。
很快,李庄与昆明、重庆、成都等地一样,成为“抗战文化中心”,无论是国内还是海外,信件和电报只要写上“中国李庄”,即可使命必达。一个不知名的小镇,站上了中国的历史舞台。
抗战胜利后,李庄学人重返各地,李庄重回孤寂。半个世纪的岁月沧桑,李庄渐渐从集体记忆中消失。
2000年,刚届知天命之年的媒体人岱峻“闯入”李庄,李庄的命运再次被改写。从那时起,岱峻和李庄结下不解之缘,牵缠20余年,到今天还在继续。
突围,是前半生的使命
岱峻大学毕业后进入政府机关工作,四年后,他却选择去报社工作。周围有人对此不理解,岱峻对自己的选择却很笃定。都说学而优则仕,但他只想做一个士,想用手中的一支笔,去改变一些事。1997年,他担任四川某报社副总编。数年后,岱峻的目光和精力又聚焦到了李庄的历史,“新闻不一定进得了历史,但历史中往往有重要‘新闻’”。
因“文革”辍学12年的岱峻,借着1978年恢复高考,考入重庆师范学院中文系。停课前他读的那个班级,仅他一个人考上大学。
这并非幸运。虽然属于老三届,而且是其中底子几乎最薄的老初二,但岱峻从未放弃读书。靠着不定期去废品站“搜罗”,他成为那个年代罕见的有几柜书的人。下乡当知青的岁月,他最重要的“朋友”,就是他带去的书。
他爱引用海德格尔的一个理论: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无法选择落地的原点。但他更服膺韦伯这句话,“每个人都必须做出决定:谁是你的上帝,谁是你的魔鬼。”
大学四年重塑了他的“三观”。位于沙坪坝的重庆师范学院名气不大,但恰逢中文系“继绝世、举逸民”引进很多奇人,如肚子里装有上万首诗词的童明伦、20世纪40年代敢捋虎须与“郭老”争鸣的元代文学专家刘知渐、坐牢大半生却精研古典文学的郭病魂,等等。这群老先生像出土的文物,一旦擦去尘垢,自然会大放异彩。如果说高考让岱峻懂得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大学四年的所见所闻,则让他领悟到知识和命运之间,其实存在更深层的关系。
发掘一段被湮没的历史
今天,李庄已荣膺一系列头衔:中国历史文化名镇、海峡两岸文化交流基地、全国乡村旅游重点乡镇等,更被誉为“中国文化的折射点、民族精神的涵养地”。然而少有人知的是,如果没有2001年岱峻在李庄镇政府里的“冲天一喊”,这一切或许不会发生。
那年5月,岱峻在李庄为写作《发现李庄》做调查。经过镇政府门前,一张规划蓝图赫然映入眼帘——李庄已经列入待规划的工业园区。走进去,岱峻扯着脖子喊出镇长,大声说:“李庄一定要做旅游文化,做工业实在是太浪费了!”他恳请镇长能给自己五分钟的时间。
或许好奇心使然,或许是因为改变家乡落后面貌的初心,镇长专注地听岱峻一口气讲了半个多钟头,不仅没有打断他,还虚心请教了好几个问题。就这样,李庄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岱峻之所以敢对李庄镇政府原来的工业规划大胆纠偏,源于他对李庄那段被遮蔽的历史的“发现”。
做编辑的时候,岱峻收到过一篇关于“李庄白肉”的投稿,但让他决定动身前往李庄的,是作为读书人的他,断断续续、隐隐约约捕捉到的一些零碎的信息。比如史学家罗尔纲的文章结尾,附上“写于李庄”;还比如王世襄的《锦灰堆》,岑仲勉的读书笔记……他觉得这里肯定有名堂,就想去看看,这个“李庄”到底有些什么。
2000年刚开始走访李庄时,很多被问到的当地人都是一脸茫然。当第一次站在高高的板栗坳上时,岱峻看到的是栗峰山庄的凋敝。镇上的九宫十八庙,有的已成危房,有的变成了鸡舍,有的荒草萋萋不辨路径。
直到第四次攀登板栗坳,他才终于遇到第一个知情人:张汉青——他的父亲当年为傅斯年做过事。岱峻一把拉住张汉青的手,扯着他就坐到红苕地垄上,生怕他跑掉。这是岱峻抓到的第一根线头,有了第一根,就不怕没有第二根……第一次访谈就这样开始了,拉家常一样,张汉青想到啥就说啥。让岱峻惊讶的是,张汉青竟与董作宾的儿子董敏是小学同学,他弟弟张家友现在是傅斯年故居的房主……
渐渐地,岱峻数清了爬上板栗坳需要登多少级台阶,李庄历史的线索也在他脑中慢慢理清。
1940年秋,日军炮火已经笼罩了大半个中国,作为大后方的西南地区也频繁遭受敌机轰炸。山河沦丧还可恢复,最怕文化一夕灭绝。为保护好中国的读书火种,使岌岌可危的中华文脉不至于断绝于战火之中,一些全国顶级的学术机构和大学者不得不迁徙至李庄,包括历史学家傅斯年、中国考古学之父李济、建筑学大师梁思成与林徽因、非汉语语言学之父李方桂、甲骨文大家董作宾、经济学家巫宝三,等等。这个名单可以列出很长。
“江风吹倒前朝树”,也吹走了李庄的故事。岱峻余生的目标终于锚定,那就是发掘那些被湮没的人和事。
他把热爱上升成志业
2004年,《发现李庄》出版后,岱峻完成了从记者到作家的转身。他是李庄历史价值的发现者,以及李庄文化旅游事业的首倡人,很多媒体和各种“业务”开始找上门来。然而,岱峻却突然从大众视野里消失了。
原来,在大量游客涌向李庄的同时,一些感激、托付和帮助的信函也飞向岱峻。写信的多是李庄学人之后,有董作宾之子董敏、李霖灿之子李在中、劳榦(gàn)之子劳延煊和劳延炯……他们散居在世界各地,当年的李庄娃们,现在都垂垂老矣,突然看到这样一部书,第一反应是意外、激动。但激动之余,又想起了很多很多被遗漏但却重要的东西,然后就汇聚成一种潜在的声音:李庄应该是一部更丰厚更系统更全面的书,现在写的这30万字,还远远不够……
这些来信给了岱峻极大的压力,但更像是当头棒喝。认真阅读这些信件的过程,也是他重新思考“生命价值”的过程,他再次意识到:你若想改变一些事,就要先把一些事做到极致。
他清楚这会有多艰辛,但终究选择了这条路。很快,通过各封来信的指点或介绍,他又找到了历史学家何兹全、梁思永的遗孀李福曼、林徽因之子梁从诫、陈寅恪之女陈流求……这个平均80多岁的庞大阵容,意味着岱峻所做的,是一场场与时间的赛跑,失去这个机会,很多资料将永远石沉大海。
岱峻犹如找到一座前所未有的史料富矿。但他知道,“发现李庄”之旅才刚刚开始。
除了和时间赛跑,岱峻还要和自己的体力赛跑,循着当年流寓李庄的考古学家、人类学家、民族学家的路线重走一遍,才能进入当年的语境;还要和自己的智识赛跑——只有通过系统而深入的学习,成为人文社科通才,才能更好地理解李庄学人的所思所为,处理好笔下各种复杂的人物关系。
为了写好李济,他走遍了李济跑过的考古点,这些点遍布北部中国。考古学家许宏说,“岱峻已经是我们考古学门的人。”这不是恭维。岱峻实打实参加过考古活动,不仅能熟练使用洛阳铲,还亲手发掘过三千多年前一座儿童的瓮棺。
李庄曾属南溪县,南溪县档案馆藏有大量“敌伪”档案,馆长对岱峻说:“自从开馆,你是第一个来查阅李庄的。”那满满一屋子没有目录、没有分类的卷宗,总是让岱峻产生深深的无力感。
岱峻查阅过台北史语所几十万条的索引目录,并据此编写了大事年表。著名历史学家、时任史语所第十任所长的王汎森说,在对史语所档案研究方面,很难有人能超过岱峻。
如果说写第一版《发现李庄》时,岱峻还只是想带领读者进入李庄,那么历时20余年的沉淀,他要的不再仅是文学叙事,他要写出一部不虚美不隐恶的作品,向读者呈现一个尽量接近真实的李庄。
凡事一较真,问题就接踵而至。比如,傅斯年以学术带头人著称于世,但自身也是一位史学宗师,要想把他的学术地位讲清楚,必须熟谙相关史学知识,比如他的学术代表作《夷夏东西说》,如何理解他笔下的夷和夏?如何理解远古时期东系和西系这两套不同的文化系统?要弄懂这些,不是读一篇文章就能搞定的,需要查阅大量学术书刊,并按照社科的研究方法,进行反复的对照验证,得出一个站得住的结论,然后再完成写作。其难度之大,工作量之巨,可想而知。
还有考古学、语言学、历史学、地理学、社会学、心理学、经济学……只要是李庄学人涉及的领域,他都从头学起,然后垂直向下挖,一直挖到能够进入到那个时代、能够理解那一群人,挖到自己可以讲清楚书中所必须呈现的学术问题为止。
这期间,他到多所大学“蹭课”,与四川大学教授王东杰、徐亮工、缪元朗等时相过从。听说某大学有任剑涛老师的政治学课,他冒着酷暑,大汗淋漓地跑去与大学生们一起听课。多年后两人在北京相遇,岱峻笑着和任老师说:“你肯定想不到,当年有一位已经退休的老书生,偷偷去听你的课!”
学问是环环相扣的。如果深挖某学者的学术,顶多是掌握了该学者外在一面,要想真正理解李庄的魂魄所系,理解那一代人的内心指向,还必须站在文明的高处,对那段历史、对人性深处有更清晰的掌握。慢慢地,哈耶克、波普尔、伯林、韦伯等思想巨匠的作品,各大宗教经典,占据了岱峻的案头。
发现一个“不为人知的中国”
时光荏苒,韶华不再,从重新“发现李庄”开始,岱峻就失去了“业余时间”,需要他去做的事情,多到甚至都来不及计划,他有时候就想,要是能分身就好了……
第一版《发现李庄》的责编洁尘说,岱峻以前过得挺安逸,读书、做菜、看戏、品画、弄花养草,偶尔写写文章。一个非常有生活情趣的人。自从走上这样一条道路,就像跑马拉松,“安逸”这两个字,就从他的字典里消失了。
就这样用了20年,岱峻完成了从作家到人文学者的第二次转身。
京剧行有句话“不疯魔不成活”,其实就是大哲学家韦伯所说的“志业”。岱峻的后半生,就进入了这种状态。志业,含有一种不被任何外在所束缚的纯粹性,既能实现一个人的最大价值,也能在困境中支撑自己不垮掉。
在央视组织的“发现中国”之旅,从晋南,到西阴村,再去二里头,漫长颠簸的行程让人昏昏欲睡,然而每当岱峻摆开龙门阵时,全车人都精神抖擞。同行的学者说:“岱峻很会讲故事,不论是讲李庄,还是讲他参与的考古挖掘,都特别精彩。还有一点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就是他常常引用哈耶克、波兰尼等人的理论,而且用得非常正确、圆融,看得出来很了解。作为文史作家,这一点是很让人敬佩的。那次活动的主题是发现中国,但最让我感动的地方,是岱峻穷20年之功,发现了李庄。”
20多年来,岱峻只想踏踏实实写好一部书,把它写透。2024年5月,在著名学者许倬云、王汎森、罗志田、王明珂等人的密切关注下,在众多李庄后人的热切期盼中,三卷本的《发现李庄》终于出版了。
《发现李庄》的初版,主要讲的是史语所,而新版里增加了中研院社会所、北大文科研究所、中博院、中国地理研究所、中国营造学社等众多机构,人物更多而纷繁,故事更精彩而有深度。这不是初版的再版,而是一部全新的表述、全新的发现、全新的思考。
24年的深耕,三卷本《发现李庄》,超出第一版整整100万字。但它增加的何止是文字?它是李庄后人一句句语速迟缓却饱含深情的口述,是岱峻于栉风沐雨中一步步踩出来的深深脚印,是岱峻在20年如一日的苦读冥思中,悄然替换掉满头青丝的皤然白发。
本版文/才李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