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森堡
近几日的学习,让我深感:墨,是种很有哲学气质的东西。
墨的起源时间不详,在其现世之前,远古先民多用木炭、朱砂或树漆书写,从确凿的考古证据出发,最迟在战国晚期,墨就已经用于严肃的公文写作,睡虎地秦墓中出土的墨块可为一证。
自秦汉始,制墨工艺走过了探索、发展、成熟的过程,及至两宋已达精熟,市面上常见的一种类型即“松烟墨”。
所谓松烟墨,就是采集松树枝条,并搜取其燃烧后产生的烟炱(tái)制成的一类墨。之所以选用松木为原料,理由之一在于松木多树脂,燃烧时烟炱浓厚,方便取用。虽然松树多见,但想要制成上好墨料,从选材开始,就要步步考究。比如,宋代墨匠就青睐五台山和太行山等地的古松,盖因其内部沉积的松脂充足,烧出的烟色浑厚深重。若是误选了新生松木,日照和松脂的积累均不够,就会烧出青白色的烟,不堪一用了。
走川入山地认真选料只是制墨的开始,烧松木时,火候的拿捏亦是一难。火力不足,烟炱粗粝,难以加工;火力太足,松木直接烧成白灰,救无可救。所以,驾驭烈火是古代墨匠的基本功,制墨也因此伴随着风险。苏轼就曾热衷于制墨,最后差点烧了房子。
火焰拿捏稳了还不够,烟炱也要遴选。在一种制墨古法中,窑顶出口上方要从大到小地叠落起五个倒扣的缸,缸间穿孔相通,如此一来,烧起的烟炱就会顺着穿孔向上依次飘进倒扣的缸中。最小的第五缸置于最上方,能飘进去的都是极轻极细的烟尘,其称为“顶烟”或“五品烟”,乃是制墨的极品;而最下方的大缸中,沾附着最重最粗的烟炱,讲究的墨匠干脆弃之不用。
烟炱制好了,接下来就是备胶。若说烟是墨之身,那胶即墨之魂。很久以前,先民就发现,想让字迹稳定持久,最好让颜色溶于某种液体,再随流浸入物体表层。但以水为溶剂不行,因为烟炱中的细小碳粒在水中会聚拢沉降,质液分离。以漆为溶剂也不行,因为时间久了,漆就会凝聚如铁,不仅行笔阻塞,而且以其为黏料制成的墨块,能把砚台砸崩了。最后发现,还得用胶。
胶从动物的皮和角中熬制而出。制墨时多用鹿胶、牛胶,其本质是胶原蛋白和天然多糖等混合物。动物胶不仅能均匀流动地把黑色碳粒固定在纸张纤维中,用其混合压制成的墨块墨丸,也可随身携带。需要时,抠一小片,加水研磨,即得墨汁。
历史中的传奇墨匠南唐李氏父子,在制墨时就极重用胶,甚至到了“一斤松烟一斤胶”的程度。这种豪迈的用料手法做出的墨块质地紧实,手感极佳,抠下一点就能写数十幅字,其边角尖锐处甚至能裁纸,时人称为天下第一。
古代其他民族书写时多依赖液体颜料,流通不便,像中国古代这种可在固液之间按需转换的墨,实属少见。在很大程度上,墨的推广普及,增进了文化信息的流通,华夏文明普照四方的时代,有一缕光是来自那抹深沉悠久的黑色。
当有人提笔,写下“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时,或许他会感慨,自己笔尖的每一滴墨,之前也曾是山上的苍松和林间的走兽,如今,它们已身形消逝,被清水和烈火洗练成了空无一物的黑色。我想,用这种东西写下这句话,真是再合适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