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漂来的梨园梦——大运河与“徽班进京”

陕西巷是北京大栅栏西南延长线上的一条小胡同,总长不过400米,南北向。从地理位置上看,它与大运河并不搭界,就离最近的运河水系三里河,也有数里之遥,若把两者相提并论,全因为一段有着因果缘由的梨园往事。

其实,这里的陕西巷只是本文所涉及区域的代指,实际范围还包括胭脂胡同、韩家胡同、百顺胡同、铁树斜街、石头胡同等,彼此相隔很近,四处连通,坊间曾有“陕西百顺石头城,二条营外路纵横”的说法。它虽属前门外的“花街柳巷”之地,却因为曾经另有乾坤而被赋予了不尽相同的含义和色彩。行走在今天的陕西巷一带,依旧可以看到两边间隔错落的二层小楼,即是当年戏园、茶社或青楼的旧址。时值午后,阳光已经有些晒热,街巷行人稀少,颇为清静。时见三两居民在院门外闲聊,看到我走走停停地拍照,也不以为意,显然是到这儿寻访城南旧事的人多了,已经习以为常。巷子的格局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家家门面都经过了修整,一水儿的青灰涂盖,虽干净整洁了许多,但墙垣原本的质感肌理反倒隐没不彰,略显单调。从侧面观望,偶见有不曾粉饰的旧砖老墙显露,一种隔世的历史感才陡然而出,令人怦然心动。从院门上几乎都有的“民居住宅,谢绝参观”提示牌来看,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已然昭示了这里曾经隐匿着的过往与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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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门外旧景(素描),奚耀华手绘

那么,这片旧京的繁花之地,与大运河究竟有着怎样的牵连呢?

几年前,我为造访运通桥,曾到过通州的张家湾,这里曾经是京杭大运河最北段的漕运码头。古桥横卧在凄清的萧太后河上,淡泊沉稳而有些许落寞。桥的北头留有一段百余米的老城墙,与桥形成一个L形的景观组合,古韵犹存。桥身与墙体都经过修缮,桥两面栏板的浮雕宝瓶线条别致流畅,有着文玩的雅致,而望柱上的石狮虽有破损,却依旧不怒而威、栩栩如生,只是保留着原始状态的凹凸斑驳的桥面,还记录着车轮曾经碾压过的岁月沧桑。早年间,大运河向北京输送漕粮物资,包括修建紫禁城所用的珍贵木材、金砖城砖等,都是在此集散,一度帆樯林立,极尽繁华。

乾隆五十五年(公元1790年)的一天,繁忙的张家湾迎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为首就是当时的江南名伶高朗亭,他率领三庆徽班从大运河南段重镇扬州出发,浩浩荡荡沿河北上,专为乾隆帝80大寿而来,当他们肩挑手提登上张家湾码头的那一刻,便拉开了一出大戏——“徽班进京”的序幕。

乾隆年间,北京和扬州是南北两大戏曲中心。扬州地处长江与运河的交汇处,水运昌盛,商贾繁荣,因此吸引了各地戏班纷纷流向这里。乾隆帝六下江南,也都以扬州为驻跸之所,这大大激发了地方官绅大肆铺张迎驾的热情,于是勾栏戏事十分兴盛。三庆班便是当时最有影响的戏班,它主演昆乱而以乱弹为最佳,同时兼事梆子和罗罗腔,班底以安徽安庆籍人士为主。当时的景况《扬州画舫录》中有这样的记载:“若郡城演唱,皆重昆腔,谓之堂戏,本地乱弹只行之祷祀,谓之台戏……后句容有以梆子腔来者,湖广有以罗罗腔来者,始行之城外四乡,继或于暑月入城,谓之赶大班。而安庆色艺最优,盖于本地乱弹,故本地乱弹间有聘之入班者。”正因为三庆班的出类拔萃,乾隆五十五年,清廷为给高宗祝寿,率先从扬州征调三庆班入京,于是便开启了徽班沿运河水路进京的先河。

三庆班迢迢的北上之路并非一意孤行,而是边走边演,在沿途几个重要节点上交集了其他戏种,如济宁的柳琴戏,临清的汉剧,德州的梆子腔等,不断兼收并蓄,借鉴融合,待到北京时,已合同道之力,有了平添羽翼的新姿。

之后,启秀、四喜、霓翠、和春、春台等徽班也相继入京,与三庆班一起反客为主,占据了京城戏曲舞台的大半壁江山。在后来的演出过程中,经过数次整合兼并,最终形成三庆、四喜、春台、和春四大徽班,而陕西巷一带,即是他们在北京最初的落脚之地——三庆班住到了韩家潭(今韩家胡同),四喜班住到了陕西巷,和春班住到了李铁拐斜街(今铁树斜街),春台班住到了百顺胡同。四大徽班的入驻,宛若初日破苍烟,冲淡了这里清吟小班弥散的脂粉香霭,原本的风月之地开始飘出缕缕清新的风雅气息,这气息穿过大栅栏,渐渐在北京漫延开来。据记载,当年仅在陕西巷住过的戏曲名家就有张紫仙、孔元福、白云生、李砚农、陈芷香、侯永奎等十余位。原本只是来祝寿的徽班,终有了稳定的住所,开始在大栅栏的茶园长年演出。又据《中国京剧史》表述:“四大徽班专为宫内承差之戏班,后因徽班中有名禄官者,得仁宗(嘉庆帝)爱宠,有损朝纲,因而宣宗道光时,将四大徽班逐出宫门,令宿于前门外粮食店街梨园馆,是后,徽班遂演于民间。”这是对四大徽班驻留之地另一个角度的解读,原委略异,但方位地点大体是重叠吻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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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巷一带的京剧浮雕。奚耀华手绘

徽班在京城粉墨登场后,以精湛的演技和亲民的剧目,很快赢得了观众的认可,特别是高朗亭,虽然年事已高体态发福,但仍靠着高超的技巧,将旦角人物演绎得惟妙惟肖,“一颦一笑,一起一座,描摹雌软神情,几乎化境”,令戏迷折服。自此,北京的戏曲艺坛日渐兴旺,戏班也日渐其多,仅前门外就有13家,昆声弹唱不绝于耳,以致出现了花雅之争的局面。徽班也在原来演出风格的基础上,融合了京、秦二腔特点丰满自己,同时打造各班底演员的特长,逐渐形成了“四大徽班各擅胜场”的格局:即三庆班的轴子(大戏),四喜班的曲子(昆曲),和春班的把子(武戏),春台班的孩子(童伶)。而所谓花雅之争,则是指民间花部(乱弹)与宫廷雅部(昆曲)间的竞奏关系,颇似当年扬州的堂戏和台戏,既有竞争的一面,也有相互吸取的一面,菁芜并陈。道光年间,随着汉调进京加入徽班同台,徽班又兼习了汉调之长,“班是徽班,调是汉调”,二者已然平分秋色,尽管仍有着各自的躯壳,但在肌体中,已流淌着对方的血液精华,这为合二黄、西皮、昆曲、秦腔于一体,最终向具有京音腔调的皮黄戏——即京剧的衍变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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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门外旧景 奚耀华手绘

大河汤汤,同光阴一道培育着两岸各地的一方水土,既关乎社稷的桑梓民生,又关乎黎民的心性灵魂。自古“商路即戏路,水路即戏路”,早在徽班进京之前,北京本土的许多戏曲都是由外地输入的,曾主宰北京舞台的“东柳西梆”就是通过运河漂移而来。而北京的北杂剧,也是先经历了依运河向南流布,在吸收、融合了昆山腔、弋阳腔等南方戏曲元素后,又沿运河北上结果,可谓云摇雨散同在一个摇篮。可以说,京杭大运河对中国南北戏曲的切磋与交流、演化和繁荣,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成为穿越南北戏曲艺术生命的一条绚丽纽带。而在它莽荡无垠的万千气象中,一件伟大的作品就是在流域的最北端,助力诞生了中国最具代表性的剧种——京剧。从某种意义上说,徽剧诞生到现在的300年间,正是因为有了大运河,才有了徽班沿河北上的奋楫笃行,进而也才有了张家湾的那次惊艳登临,它无愧为京剧艺术的恩惠之源。

都说北京城是大水漂来的,这是对北京与运河相互依附的诗性表达,对于京剧来说,何尝不是如此。四大徽班涌聚京城,先唱红了宫廷,再唱红民间,最终契合了北京人的审美理想,成为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情感家园。陕西巷虽不比邻运河,但两者之间却并不疏离,它就像运河之水外溢出来的一泓清潭,荡漾着皮黄板眼、鼓瑟笙箫的层层涟漪,滋养浸润了北京戏曲的肥沃土壤,京剧就在这片沃土中孕育、诞生、成长,终沉淀为大运河丰盈内涵中最为美丽的精神遗产。今天的陕西巷一带已然没有了往日的喧嚣,不躁,不闹,静静地守候着岁月。当年伶人们的身影,早已隐没在“居民住宅,谢绝参观”的屋楼瓦舍中,但光影婆娑的街巷墙壁上,一块块浮雕还在向我们延续着曾经的勾栏盛景、梨园往事、名角风华……影影绰绰,宛如浮梦。这是一份对往日情怀的提醒与眷恋,既深切,又浓郁得化解不开,不知现在的人们看到这些历史记忆,是否会想到,这竟是大运河给北京舶来的一份珍贵馈赠?(责编:孙小宁)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 奚耀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