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我在成都的旧书海里溺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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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 | 杨星驰

编辑 | 陈其飞、李柯薪



某天,没有什么契机,我突然少年心发作,想寻觅一本童年读过的旧书——《机器猫》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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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某APP一看,太贵。


遂前往旧书店寻觅。


但一直找了数天,都没有收获。


让我意外的是,在觅书途中,我发现在成都的旧书圈,仍有不少人都往旧书上灌注着自己的热情、情怀,甚至信仰。更有人将其当作唯一的事业,并不惜为此付出一生之爱。


比如下面这三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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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了三个淘书人


今年84岁的蒋德森和旧书的结缘,要追溯到20世纪50年代。当时年少的蒋德森跟邻居借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熬夜读完后,他也在懵懂的少年时期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书。


但因父亲早逝,要买书,蒋德森只能自己挣钱。暑假,他跟同学去搬砖、去拉沙,活累活糙他无所谓,最后能买书就行。同学们干了一周,走了;蒋德森则为了书,一直干到开学。交完学费后,他用剩下的工资第一次买下六本线装书——《康熙大字典》,“那是我心仪已久的东西,现在想起都很开心。”


从此,蒋德森一发不可收拾,他不停地添置各种各样的书籍,史书、古籍、古典文学、世界名著……也正因从小就浸润其中,蒋德森挑选古籍的眼光极准,他对成都的旧书业发展史也极为熟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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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王”蒋德森 摄丨王翚


同样喜欢淘旧书,1971年出生的王忠明和蒋德森的经历既像,也不像。


自幼就喜欢文学和写作的王忠明把书当养料。但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他只能节衣缩食,把省下的钱都拿去买旧书,“无他,唯便宜耳。”而每次淘旧书时如发现珍本、孤本,他就会像捡到珍宝一样激动。


渐渐地,书买多了,家里没有那么多空间放,王忠明就在墙上钉几根木棍,再放上一块木板当书架。到高中毕业的时候,这一本本旧书加起来,竟超过了2000册,王忠明也不声不响地成为了村里藏书最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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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余年前,骑着小自行车淘书的王忠明 供图 | 受访者


后来的王忠明,做过小生意、写过诗、当过调查记者,有过春风得意的时候,也经历过挫折满满的日子,但无论做什么,他都没有丢下淘旧书的习惯。他家里旧书的存量,眼看着从数千,到一万,到三万,后来甚至到了五万……


老严在古旧书籍圈里是远近闻名的爱好者,他的办公桌上重叠堆放着无数座高耸的“书塔”,把他衬得就像是一条被淹没在书海里的鱼一般,如果不靠近,你可能都发现不了,他其实就在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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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严工位上的“书塔” 摄 | 杨星驰


老严从年轻时就喜欢淘旧书,但令他印象比较深的事是2005年左右发生的。


那时老严的女儿还在上小学,她突然想看大仲马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布拉热洛纳子爵》。这本书有多难找呢?直到2024年11月的现在,不少人也对“哪儿能找到这部存量不多的书籍”充满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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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知乎上的网友仍然在寻找这本书


当时,网络书店并没有那么普及。老严先是在线下寻找,无果。之后他愣是通过浩瀚网络中的只言片语,寻觅到一位将旧书全部码放在自己家中,进行网络销售的书商。


老严二话不说,直接登门拜访。“我现在都还记得,那是在锦华万达附近的一个小区,一楼。因为旧书不赚钱,他租不起铺子了,只好放自己家里。”讲到这里,老严轻轻叹了口气。


“我一进去,好家伙,密密麻麻,全是书——关键是我一说这本书名字,《布拉热洛纳子爵》——挺拗口的对吧?但那个书商马上就从房间里面,一个柜子的深处拿出来了。他把各种书都记得清清楚楚,很厉害。”说到后来,老严话里带着几分佩服之意。

 

除了古旧书籍外,老严在书法艺术方面也造诣颇深。据他回忆,前些年,他在淘书斋淘到一份龙门二十品拓片——这不仅是北魏时期书法艺术的精华之作、魏碑书法的代表作,也是具有研究价值的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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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书斋内,摆放在书柜最上层的书画 摄 | 杨星驰


“这份拓片,装裱部分有点虫蛀,但拓片芯是完好的,总体来说瑕不掩瑜,品相很好。能淘到这种东西,我是很高兴的。”即便是现在,老严提起这份拓片,也难掩那一抹文人墨客淘到宝后的专属雀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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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十万册,还要继续淘书


这三位淘书人,有两位最后都开了自己的旧书店。我对他们的故事充满兴趣,便约出王忠明,想听听他的讲述,更想亲身经历他的淘书日常。


和王忠明碰头,是在送仙桥古玩市场,磨底河旁的一家露天茶馆里。两张竹椅、两杯素茶、一条小河,加上早间薄雾环绕,怎一个安逸了得。


我自以为比约定的时间早到20分钟就算早了,但王忠明提前了快两个小时便已落座,他甚至已经淘好了第一批书。“这本书里面刊有我之前写的一首诗歌,我就买下来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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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忠明在旧书上找到了自己的诗歌 摄 | 杨星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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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忠明的诗歌《寻根龙泉驿》 摄 | 杨星驰


浅坐片刻,一位老朋友经过时告诉王忠明:“**(书摊)开门了!”王忠明“呼”地一下站起身,跟我说:“走,淘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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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忠明步履匆匆 摄 | 杨星驰


和先前走到茶馆时的悠哉步伐截然不同,此时王忠明步履匆匆,似乎生怕自己到得晚了,好书被人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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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忠明正在淘书 摄 | 杨星驰


我瞪大眼睛,却也没看懂王忠明挑书的逻辑和根据,就眼见他不停搜罗,手边的书山在极短时间就被堆成,他也熟门熟路地在和老板讨价还价后,抱书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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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忠明抱着淘来的旧书 摄 | 杨星驰


回到茶馆重新坐下,另一些淘书客也来和我们同坐一桌,谈论今天的收获。一张茶桌,现在满满都是书,反倒是水壶、茶杯被挤到一边,颇有些喧宾夺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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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忠明(右)和书友在谈论今天的收获 摄 | 杨星驰


中途王忠明去上了次厕所,一去就是近40分钟,回来时,手里又多了一捧书,和一个口袋,他笑着说:“又淘到点好货!还问老杨要了个口袋,不然一会装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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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忠明当天的收获 摄 | 杨星驰


但这并不算收获多的日子,“多的时候,我一天能淘200多本。”


如今,王忠明的藏书已经达到十万册。看着家里的藏书越来越多,要当废品卖掉是舍不得的。于是,王忠明在2013年开起了自己的实体旧书店:聚知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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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忠明在“聚知斋”书店里 供图 | 王忠明


当时他已经从报社辞职,“那会没有工作,先是搞着玩,后来发现喜欢旧书的人不少,就把这个做成了终身事业。”


看书藏书是王忠明的爱好,自然不论藏书几何,淘书是要继续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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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淘书人,到书店老板,到“书王”


另一位“老资格”淘书人,不仅开了店,甚至还做成了“书王”。他,就是蒋德森。


在少年时期就积累下不少古籍和经验的蒋德森,在48岁时正式开始开起了旧书店。老严淘到稀有拓片的“淘书斋”,正是蒋德森开的旧书店。


如果说其他人“开某家店是因为热爱”,还多多少少可能有些宣传的噱头,那么蒋德森开店的原因,120%都是出于他对书籍的热爱。拿他自己的话说,“没有热爱,这个行业做不下去。”


这份热爱,加上蒋德森从小锻炼出的对古籍的判断力,让他在做旧书店这一行时如鱼得水,很快就得到了“书王”的名号。鼎盛时期,蒋德森在成都同时开有四家旧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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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书斋 摄 | 杨星驰


后蒋德森因年龄渐长,精力不如从前,便关闭了三家书店,如今只余一家,便是位于玛塞城地下收藏品市场的淘书斋。


遗憾的是,我去拜访几次都走了空门,看店的是蒋德森的女儿女婿。询问后得知,蒋先生如今只会在周六过来,且不定时,比如先前就连续两周没来书店——看来老先生真的已渐渐开始淡出江湖。


但即便如此,旧书江湖依然流传着蒋先生各种各样的传说,热心、仗义、不拘小节,则是这些传说的共同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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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书斋内各种各样的旧书 摄 | 杨星驰


而关于蒋德森最有“画面感”的一个传说,莫过于“馒头拍卖”。


早期的蒋德森,为求古籍,频繁出没于各个城市,上海、北京、成都……都有他的身影。


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一场古籍拍卖会上,因会程设置导致时间比较紧凑,蒋德森在结束了一场拍卖会后,掏出馒头啃着,未曾想还没咬两口,下一场拍卖会又开始了,而且刚好有他感兴趣的古籍。


于是一幅旧书界的“世界名画”诞生了:蒋德森左手拿着馒头往嘴里塞,右手举着拍卖牌往空中递,淡定地拍走了好几本古籍。“真有点财大气粗的感觉。”——这是朱晓剑在《书店病人》中对蒋德森当时行为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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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学生模样的女生在店内选书 摄 | 杨星驰


尽管如今蒋先生来书店的时间有所减少,但爱书人却依然喜欢到淘书斋来逛逛。一位学生模样的女生在淘书斋开门前就候在门口,开门后第一时间,旋风一般冲进书店选书,表情也随着对书本的筛选在变化明暗。


我实在好奇,终于忍不住上前询问,答曰:“便宜,还有好多书是网上也见不到的,有一种真正在淘宝的感觉。


我想,这应该也是蒋先生将此作为事业操持一生的理由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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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二代”开书店,一开始父母是反对的


饺子和上文几位淘书客则稍有不同。


最明显的不同直接反应在年龄上——饺子是94年出生的,今年刚满30岁。


而她的退步集旧书房,从落成到今天,也不过才一年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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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步集旧书房一角 摄 | 杨星驰


饺子是“书二代”。“这个身份少见吧。”她有些得意——从出生起,饺子老爸老妈就在卖旧书,从地摊,到菜市场楼上,再到店铺。


小时候,父母在店里整理旧书,饺子就在旁边尚能落脚的地方自顾自玩儿。有时她也会跟着父母去双流那边的分店,“我们家店晚上10点以后才关门,我记得妈妈都是深夜骑着电马儿载我回家,一直要不停地骑将近一个小时。冬天太冷,我就在妈妈背后一路唱歌,一是显得好像暖和点,二是让时间走得快一点。”


但家里开的书店,并没有让饺子感到那种小说、电影里常有的,“书香门第”的感觉。“我看到的,都是爸爸妈妈开书店的辛苦。”因此,那时的饺子不喜欢书,也并没有多喜欢看书。


大学时,饺子懵懵懂懂报了一个叫“车辆工程”的工科专业。“现在看着确实挺好的……说明我挺有前瞻性?但大四我去实习了,不行,没意思、没兴趣。”


但正是从那时候起,饺子突然喜欢上了看书,逮着人文社科类书籍一通“暴饮暴食”后,她在脑海中诞生了要开一家旧书店的念头:老爸老妈能用旧书养家糊口,那我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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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步集旧书房 摄 | 杨星驰


经过一系列纠结、筹备、设计,以及和反对自己开旧书店的老妈“扯横经”,现在的退步集旧书房终于一点一点呈现了出来,它似乎符合文艺青年对旧书店的一切想象:干净、复古,还带着一股浓浓的小布尔乔亚风。


店名源自陈丹青文集《退步集》——我原本认为一定是这样,但饺子说,这其实是她对自己的调侃和反讽。“我妈就是做这行的,从摆地摊,到开店,一直都是书,书,书。我妈现在‘丧’我,读了那么多年书,最后还是做这行,卖烂书。”


话虽这么说,但饺子语气里也难掩有些自豪,她觉得这份职业有非凡的使命。“退步,不仅仅我在自嘲退步,亦是对书店行业经营状况日渐凋敝的感叹,书店开始跳过卖书本身卖情怀。还有一层意思,是说这些旧书,能带着人去逆转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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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步集旧书房内一隅 摄 | 杨星驰


退步集卖的是旧书,但它又很年轻,店内流淌着一股时尚与复古纠缠回绕的味道。饺子除了给书籍细致分类外,还给每一本书都套上了保护膜,用心程度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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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消毒 都可拆 :)” 摄 | 杨星驰


怕书客不好意思拆封翻阅,书架都贴上了标签:“已消毒 都可拆 :)”。就连这个网络笑脸符号“:)”,也悄无声息地放大了年代感。


当然,如果你选好书去付账,可能感受就没有这么亲和了。“不杀价不抹零,亲妈来了也不行。”又押韵又好笑,甚至还能体会到一丝现实主义的严酷——但这种实实在在泾渭分明的执行作风,反而让不少书客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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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里的各种古旧商品 摄 | 杨星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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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步集旧书房里间 摄 | 杨星驰


开业不到一年的时候,退步集在玉林一带便已颇受年轻人欢迎。“我妈一开始不支持我,老担心我亏钱,横经都扯了好多盘。但后来发现我每个月真的小有盈余,她又特别开心。我现在在售的旧书,很有一些都是我妈给我拿过来的。”


饺子也有野心,“我知道年轻的书友,喜欢这种复古的感觉,喜欢阅读的氛围,喜欢我家亲民的价格……但我也想看到戴着老花镜的大爷也来我这里,找到他想要的老书。”








了解到这些淘书人和卖书人的故事后,我找《机器猫》第一卷的劲头更足了。


我去过曾在厂北路开了20多年,最近集体搬到电子科大旁的“旧书店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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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书店F4”:文颖古旧书店、浓墨轩旧书店、

源鑫古旧书店、智博古旧书店 

摄 | 杨星驰


拜访过年轻老板每天坐店门口搓炉石的书海拾林书屋(新开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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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拾林书屋 摄 | 杨星驰


摇醒过就在书店门口,当街架床呼呼大睡的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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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街架床呼呼大睡的老板 摄 | 杨星驰


但当我终于,在一家不起眼的小书店内,一眼看见那本孤零零躺在书架角落的《机器猫》第一卷时,我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淘旧书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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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眼看到的《机器猫》第一卷 摄 | 杨星驰


心跳骤然加速,兴奋、紧张、迫不及待等情绪同时涌上大脑,之后迅速演化成一种酥麻的感觉蔓延全身,让人欲罢不能。


最终我花5元钱,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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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价图书论斤卖” 摄 | 杨星驰


当街头论斤卖书的小摊摊儿上,老板都在对着直播镜头谄笑的时候,旧书店坚守的就不仅仅是一个行业。


它还守住了读书人的传承,守住了文化人身上的书香,守住了理想主义的坚持,也守住了淘书者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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