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最忆乌桕树

潮新闻客户端 毛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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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了,叶红了。深秋初冬的凉风吹来,一些树叶就依依不舍地飘落下来。落叶无声,但落叶有情。在现代散文家朱成玉的眼里,“落叶是疲倦的蝴蝶”,“落叶是冬天的请柬”。这样丰富优美而又富于灵性的想象力,非朱成玉莫属。他的联想,他的美文,令人叫绝。我估计,他的想象力是长了翅膀的。

那日上午,我开车路经沿江公路四都段时,不经意间发现公路两旁行道树的叶子也变了颜色。有黄的,有红的,与桂花树间隔排列在一起,黄绿相间,红绿映衬,格外醒目,引人眼球。我靠边停车,仔细一瞧,原来是我熟悉的乌桕树。树干高大,树枝旁逸斜出,树叶疏散,宛如心形,色彩艳丽。估计当初规划树种时,交通部门主要考虑彩化效果,才选择了乌桕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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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了,乌桕树。看着这些排列整齐的乌桕树,我的思绪开始飞扬,儿时在乌桕树下玩耍的情景历历在目,浮现眼前。

我的家乡广渡村,地处浙西边陲重镇峡口镇,是一个历史文化村落。一进村口,开阔的田野上便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大公殿,村中随处可见古牌坊古祠堂古建筑。这是一个绿水青山的秀美山村,这里四面环山,村旁绕水,千年银杏百年香樟,掩映着村庄,一条清澈的广渡溪在村旁蜿蜒而过,让我的家乡充满了灵气。生于斯长于斯的我,对家乡怀有深厚的情结。在外工作已有40余年,家乡留给我印象最深最美的,还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那一棵棵一片片乌桕树林。打开记忆的闸门,那些零碎的片断,便会瞬间链接,脑海里也会放映出儿时的乌桕故事片来。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乌桕树,在我们广渡老家管叫“皂籽树”。四十多年前,老家的村中田边随处可见乌桕树,有的树杆高大粗壮,至少有三四十年的树龄,有的树枝弯曲茂盛,形成半圆形的大树冠,成为家乡独特显眼的风景树。乌桕生长颇不择地,生命力十分旺盛,地头角落里都能生长,普遍长在田塍田磡边。乌桕树为落叶乔木,一到夏日便开出黄色的花朵,初结的乌桕籽表皮翠绿,色泽诱人。我最喜欢的是夏秋两季的乌桕树。

夏天的乌桕树,枝叶繁茂,绿叶层叠。长在田边路旁,像是天然巨大的遮阳伞。田间劳作的村民喜欢到树底遮荫避暑,路过的行人偶尔也会站在树下躲下荫。这时,所有的树叶会一起发力,换来阵阵凉风,驱赶人们身上的热气。我喜欢夏天的乌桕树,喜欢在树下乘凉,喜欢听树上的知了声,从早到晚,都是“是几呀……是几呀……是……”的音调,几乎不变的节奏,不绝于耳,却是那样的悠扬,婉转,悦耳,动听。有时是单个知了在独唱,有时是几个知了同时在合唱,形成彼伏的交响曲,在寂静的田野,在山村的空谷,显得愈加清脆,愈加美妙,在我耳边久久回响,余音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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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恨不得立马将其抓到手。但苦于树木太高够不着,又不敢爬树干着急。邻居有位小伙伴也有抓知了的动机,我们就一起商量办法,后来想到用竹竿网袋作为捕抓的工具。他从家里找到一块面纱布和细铁丝,我从家里拿来一根细竹竿,捕抓工具很快就做成了。我们怀着兴奋的心情,悄悄来到门前一棵大乌桕树下,循声而去,声音越多的树枝,知了就越多。小孩的眼睛还是雪亮的,一只深褐色的知了就被我们发现了,这家伙正翘着屁股,使劲地叫着“是几呀、是几呀”。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用网袋把它一下罩了下去。只听知了的最后一声“是”突然戛然而止。我知道,知了被我逮住了。伙伴在边上高兴的边喊边跳:“抓到了,抓到了。”

初试成功,兴高采烈。我把捕网交给伙伴,让他自己抓一只。结果由于太心急,一网下去,网兜碰到了树叶,惊动了知了,只听“噗突”一声,眼睁睁看着知了飞走了。他呆呆地站在树下,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看到同伴失意,我就拿他手里的捕网杆,帮助他重新伺机捕抓。我的眼睛从一根根枝条上扫过,不放过细枝末节,忽然一只躲在树叶中的知了露出了尾巴。我悄悄地把捕网伸进去,瞄准知了,轻轻一按,只听“知知”的叫声,这下又被我逮住了。同伴又高兴的欢呼起来。这样,我们每人拿着一只知了,蹦蹦跳跳地回家了。童年的快乐,莫过于此。

据大人讲,乌桕籽是好东西,它是做肥皂和蜡烛的原料,桕籽里的桕仁可以榨油,旧时人家用来点青油灯。一到深秋,乌桕树的叶子就变成了红色,树叶的形状酷似心形,满树红叶,满眼红星,远远望去,绚丽耀眼,一点也不逊于枫树。而等到红叶飘落时,乌桕籽也可以采摘了。这些乌柏树都归属生产队所有,别人无权采摘。每年采乌桕籽时,家乡的田野便会热闹起来。男女劳力齐上阵,田间地头笑声扬。

我们那儿把采乌桕籽说成“钳”皂籽。因为树高枝长,没有专用工具是摘不下来的,这工具的名称就叫“皂籽钳”,其形状是铁制的镰刀背上焊接一把弯勾,别小瞧这把小勾刀,钳皂籽时功能还是很强的。大人们人手一把“皂籽钳”,那是用竹杆做成的长柄,能伸到高处树枝,只见大人往树上把结满皂籽的枝条钳住,再使暗劲左右开弓晃动几下,那一株株皂籽便连枝带籽一起掉落下来,不一会儿,树根周围便堆满了一层白色的皂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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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还小,只能眼看大人们在树上灵活有趣地钳着皂籽。有的大人真厉害,居然像猴子似的爬上树,还能把树尖上的那些皂籽一株不剩地钳下来。掉下来的大部分已脱壳,个个饱满而洁白,似珍珠闪银光,那些未脱黑壳的,也绽出半截露出头,只需补晒下太阳就能打出籽了。此时,男人忙树上,妇女忙树下。

捡皂籽虽是轻松活,但有时也会遇到飞来之痛。我就见过一回。有位生产队的女邻居正低头忙着收捡皂籽,忽然树上掉下一大串皂籽来,正好砸在她头上,头部顿时起了血泡,痛得她双手抱头不住地揉,幸好没出血。后来她就戴上了凉笠作遮挡,这样就安全了许多。我刚放学回家路过,一看傻了眼,本想跑到树根帮上一把的,见此就不敢靠近了。但毕竟没有砸到自己,还是有点不知深浅,经常还会在树根四周跑来跑去,饶有兴趣地帮助大人们捡皂籽,觉得挺新鲜,也挺好玩。心想这白白的皂籽要是能吃就好了。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乌桕籽已经不再是工业用油的重要原料,供销社里不收购乌桕籽了。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是一个不祥之兆,家乡的乌桕树已经面临着灭顶之灾。这一天终于来临,就在责任田到户不久,我的邻居就陆续开始砍乌桕树,都是从大树先开刀的。原来比较密集的柴家、盘山脚和上村等山垄田头,这些农户生怕乌桕树会影响到粮食产量,便将斧头锯子对准了那些乌桕树。结果不到几年时间,就被砍得几乎一根不剩。记得我家老屋附近也有一棵高大的老乌桕树,已年老枯萎,父亲后来还是把它砍掉了,做了一条长长厚厚的宰猪大凳。

现在家乡的田间地头再也看不到过去那种高大的乌桕树了。那时供销社和粮站收购先后都收购过乌桕籽,虽然价格不高,但多少也是一笔收入,那是一棵摇钱树,按当下的说法叫经济林。人总是很现实的,这乌桕树既然失去了它的经济价值,留它有何用?除此,被砍光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春夏天的乌桕树叶会长一种带刺的毛毛虫,途经树下或树旁,说不定那虫子就掉到人们的头上、脸部或颈部,既痒又痛,特别难受。不仅小孩子怕被刺痛,大人也避之不及。所以,这些乌桕树自然就遭刀砍了。少时不懂,大人为何要砍这些乌桕树,对刀下斧下和锯下来的大乌桕树,竟然无动于衷。村庄里的旁观者围观者很多,为何都毫无惋惜之情呢?我当时不得其解,后来心里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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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乌桕树的材质牢结,不易变形,是做玩具的好材料。看到邻居小伙和同学做了木头枪和陀螺,我也蠢蠢欲动。那时学校里最时兴的玩具是打陀螺,有大有小,小个的打起来旋转速度快,但容易打死掉。而个大的要稳定点,如果在陀螺的底端镶只圆钢珠,那旋转起来的稳定性就更好,旋转的时间也更长。正愁找不到做大陀螺的理想木材,家里这棵乌桕树枝,便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的心里是多么的高兴。于是,我就用锯子锯下一根笔直均匀的树枝,削掉树皮,做出好几个美观的大陀螺。结实的木料,做成结实的陀螺,这是十分自信和得意的事。同学的陀螺无论稳定和时间,都和我相差甚远,他们很羡慕我的陀螺,都问我是用什么木材做的。我没有保密,就告诉了他们。我知道,他们家里没有乌桕树,即使告诉他们也没用。

没有了乌桕树的田野,空旷了许多,也寂静了许多。原来春夏一树绿荫,知了声声不息,秋冬一树红叶,皂籽吐白的美丽景象,从此不复,我的心里忽然有了莫名的失落。

周末回老家,忽见山边一棵乌桕树,树杆儿虽不大,但满枝的叶子却是那样的红艳,这种红既有“赤于枫”的深红,又有红带黄的多彩,热烈地点缀着乡野,温暖着初冬。不禁让我想起南宋著名词人陆游的“秋乌桕赤于枫,园林二月中”,北宋著名诗人林和靖也有“巾子峰头乌桕树,微霜未落已先红”的描述。由此可见,这乌桕叶红了的时候,是古代诗人们的钟情之物,感怀之物。这样的景色,曾经是我记忆中的田园风光,家乡美景。曾经也是许多乡村的统一标识。如今却是难觅踪影。我不由得怀念起当年那成片的乌桕树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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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乡村正发生着蝶变,美丽乡村,梦想成真。看到许多村庄每年春季都在种树绿化,什么时髦种什么,不管当地风物和自然景观的协调。在乡村,桂花、茶花、玉兰、紫薇、红枫、槭树、栾树等花卉树种已随处可见。原本在城市公园的花草,这些年也成为绿化美化村庄节点的主要角色。

经过修饰的村庄,自然是绿了艳了美了,但这些矫揉造作的现象,难免有移花接木的牵强,没有村庄的特色,没有原本的底色,没有历史传统与自然草木的韵味,缺乏村庄绿化美化的魂。老家的特色是乌桕树,历史的记忆是乌桕树,家乡的美丽印记始终定格在乌桕树上,那种眷恋终究无法释怀。没有了乌桕树,总觉得心里缺失了什么,就像丢了自己的魂。

曾经和绿化部门的领导探讨过,乡村的绿化不能一刀切,不可千篇一律。须因村制宜,因地植树,尊重历史和传统景观,让美化回归自然,回到本土,那么村庄的景观特色就彰显出来了。他也赞同我的观点和理念,但部门难免受到这样那样的影响干扰,难以如愿。我也表示理解。我经常在设想,要是乌桕树能重新回归村庄田野,那么可以想象,秋冬之时的家乡广渡,定会重现一幅原装的美景,别样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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