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之恋
文/杨冬胜
清明前后,桐花开了,以一种璀璨,穿过俗世,抵达了我们的视野。满目碧绿的乡野,仿佛一下子突兀出了一团团雪白,这一块,那一块,散淡地切割着整体的绿色,这种白超过了绿的视觉印象,有震撼心灵的质感。
当人们习惯于春风把绿色的染料泼洒下来之时,桐花就开始了默默蓄势的过程,贪婪吸收阳光、雨水和养分。桐花好像乡野里那一个个习惯了沉默的孩子,此时,那么寂寞,那么无助。但桐花内心的理想还是展开了翅膀,靓丽于阒寂的乡野,靓丽于熙来攘往的世人面前。
纵目遥对桐花,桐花那么岑寂。山岚绵亘,山腰、山间有那么一株株桐花,在秀着春秋不老的青春。由于缺乏被仰视的目光,绿意盎然的其他乔木、灌木肆意生长,妄想吞并、抹杀它们于自然的合围之中。那一树树的雪白,分明写着桐花内心的不甘与外在的倨傲,桐花有内心的尊严。活着,就要活出尊严,自己给自己尊严。
桐花以外在的形式表达着内心。尽管桐花的团队正在逐渐缩水,但是桐花还是那么坚定,一棵有尊严的树是无所畏惧的。所以,不论是苍老的油桐,盛年的油桐,还是幼小的油桐,一概都顶着满树繁花,满怀希望地站立在绿意葱茏之中,显得分外强大,就像一个个化外之人,看惯了春花秋月和悲欢离合。
桐花不像野樱桃花,也不像梅花,更不像梨花,开得那么诗意与豪华。野樱桃花是最先在乡野表达春天气息的。春寒料峭时节,有那么一抹抹粉色点缀在悬崖或山尖之时,人们就感知到了春天已近,不必再为漫长的风风雨雨而嗟叹。野樱花极具先锋做派,花开得那么新颖,那么强大,第一时间传递着春天到来的讯息。梅花更是诗人的专宠,从未走向平民的心理空间。大约平民的坚强和骄傲都是习惯隐藏的,不如梅花那样,活在诗人和画家的笔尖,一面以形象而活,一面以精神而活。而梨花呢,更是冷艳欺雪,一树树从古到今,那么诗意,那么繁华,震撼视野。桐花不在时间上争先,也不在诗意里恣意,开得那么随意,也开得那么沉潜。就像千百年来寂寞的乡野之民习惯吞吐际遇那样,不疾不徐,不偏不倚,小心翼翼,探寻着路径,品咂着寂寞。不信,若仔细看桐花,桐花的花朵中心透露着一抹微红,像淡淡的血痕,就像一路走来,被自然和时光留下的印记。
远年,乡野之民是懂桐花的。桐花是乡野之民的生命之花。乡野之民借桐花来诠释生命。一树树桐花,就是希望之花,乡民的日子就有了温暖的色调。乡野之民可谓是广义上的诗人,他们以刀锄为笔在乡野大地之上抒写,构筑着理想大厦。那一片片盛开的桐花,白得那么晶莹,白得那么纯粹。乡野之民欣喜的不是这种夺人心魄的白,而是花开之后留下的累累硕果。那一枚枚悬挂于枝头的青色桐果,从弱小到强大,也正暗暗扣合着乡野之民内心正在积蓄的理想。乡野之民的理想,就是依附于某种事物,在执着中逐渐走向成功的理想。
桐花以花的形式为果张本,为乡野之民点燃希望。记得,彼时的乡野之民每家都有大片大片的油桐林。油桐不是种植在平地上的,在贫瘠的荒山荒地里,它们也如此顽强地活着。亦如乡野之民那么坚强与倔强,把根深深地扎进大地的深处,以细微的根脉向着大地汲取营养,以希望作为抵达遥远梦想的动力。乡野之民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油桐,坚韧如油桐,在贫瘠的土壤里生存与向上。他们与油桐同呼吸,共命运。他们珍视桐花,就如珍视自己的生命。桐花落尽,看着那一树累累果实压枝,他们就欣喜。他们就会专门到油桐林里,为油桐松土,并剔除抢夺油桐营养的荆棘和杂草。他们不惧辛劳,或在阳光满地的时日,或在细雨霏霏的天气,就像呵护自己的孩子那样呵护着油桐。他们与油桐林如此亲近。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罅隙,过影筛阴。风里带着一丝丝清凉。大人们从来不屑享受这种惬意的时光,倒是那少不更事的孩子,间或把一枚树叶当作玩具,把一只虫子当作愚弄对象,瞅着自以为被监视的目光的空档,放松一下心情。孩子眼里,时间那么漫长,而大人们却懂得,一切如白驹过隙,转眼,春去秋来,油桐满树红红绿绿的果实,一次次丰盈了乡野之民的视觉,丰盈了乡野之民已近枯竭的囊箧。
寒露节气一到,风一吹,乡野之民就开始打桐籽了。那些桐果,有的已经掉落杂草丛中,有的还挂在树枝上,一枝枝、一串串,在乡野之民的眼里美丽无限。人们用长长的竹竿敲打着那些碧绿的桐果,用柴刀砍斫着荒草与荆棘,把一个个桐果拣出来,放在口袋和箩筐里。运回家里的桐果,放一段时间,就会变得柔软,人们剥开桐果,剥出桐籽,晒干,然后变卖。
一次次桐籽的变卖就是乡野之民理想之花绽开的时节。人们从桐花里看到希望的事实如此真实。乡野之民捡拾完了自家的桐果,还去别家的地里二次捡拾。民谚云:桐籽打发千路客,你得我也得。远年里,娘就是如此跟我说,让我和弟妹们坚定捡拾桐果的信念。我们或背着背篓,或搬着蛇皮袋,行走于漫山遍野的桐林里,把稚嫩的肩膀锻炼得坚韧和强大,捡拾着附着卑微理想的桐果。
桐花不仅以果实的形式美丽乡野,而且以液态的形式——桐油,润泽和表达着乡野的沉静与美丽。桐油习惯以那柔和的色泽和馨香的味道冲击人们的视觉与味觉。被卖到榨油厂的桐籽,榨成了桐油,会再一次出现在乡野之民的面前。桐油不可吃,是油刷农具和各种器具的上好油料。木质的农具涂上了桐油,散发着淡淡的古旧的清香,阴干以后的木质农具放射出柔和的色泽,纹理清晰。看着那泛着古香古色的农具,就好像看见了满树雪白的桐花,就好像看见了硕果累累的果实,就好像把自己浸在春意盎然里,感觉那么舒适。握着农具,在大地之上耕耘,似乎在呼吸着桐花的馨香味道。
看着被桐油涂制的器具,心里就无限感叹,眼前仿佛桐花万朵。梦幻与现实的距离如此迫近,只要给一缕桐油的馨香就够了。时光上溯。远年,大地之上的乡野之民在涂着桐油的吊脚楼里居住,枕风听雨,幸福显得那么真实与简单。如果月夜,听泛着油香的吊脚楼里传出婉转悠扬的土家恋曲以及嘤嘤的土家哭嫁歌;如果鸡鸣声里,看那淡淡的蓝色炊烟从依山而筑的吊脚楼里缓缓冒出,那种简慢生活所滋养的品性,是何等亲切。如果你到大湘西来,行走在土家苗寨,仰视或者触摸着那古味盎然的吊脚楼,你就会感受到身在时光深处的先人的精神脉络,他们的理想与哲学是那么深邃,又那么古朴。
还有,那穿行于河流与湖泊之上的木船,也得益于桐油的保护,才能乘风破浪,抵御水流的侵袭。乡野之民的智慧,运用起来是如此精妙和行之有效。
大约大地之上的乡野之民是饱受桐花影响的。活得那么自然与坚韧,简单与豁达。与乡野里的一草一木同舟共济,并不忘草木的晓谕,把乡土情绪修饰得饱满。这让桐花不但能装饰与丰盈着乡野,又与时俱进地显示出了强大的力量。
随着时光老去,桐花也黯然于视野,渐渐成了过去式。曾经的辉煌,只有桐花记得,只有固守的老人们知道。桐花知道,它已经完成了历史所赋予的使命,但它们依旧那么灿烂地开,开得那么悠然,宛如一种闲云野鹤的境界,又像极了古寨里幽居的女孩眼中清澈的那汪潭水。
桐花不委屈、不悲哀,只要美丽过,就是无悔于存在。比如乡野之民的过往,轰轰烈烈的乡土情绪在陷入落寞之时,仍有余香。努力过、付出过、美丽过,就是一首入骨入髓的生命之诗。俗世是嬗变的,而内心与自我的恒定才是生活的王道。桐花清醒,它在俗世里永葆高洁的秉性。
无法再度进入落英缤纷的桐林里,享受花瓣雨沐浴身心的美妙。于是想象、回顾,把曾经的过往温习一遍,算是慰藉曾经滑落于时光里的味道。
忽然,想起《楚辞·渔父》里的句子:世人皆浊,何不掘其泥而扬其波。大概桐花就属于此类的花吧,娴静、深远而静谧。而那些固执坚守在大地之上的乡野之民,仿佛也是。
杨冬胜,张家界人,湖南省作协生态文学分会会员。文字散见于《中华辞赋》《星星诗刊》《绿叶》《中国校园文学》《黄河文学》《爱你》等报刊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