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见非遗 | 张老西《泼刀行》:一生只换一声好

2022年,文化和旅游部恭王府博物馆与阅文集团合作启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推广三年计划”,举办“阅见非遗”系列征文大赛,推出了多部优质网络文学作品。近日,第二届“阅见非遗”征文大赛颁奖,评选出多部获奖作品。为了鼓励网络作家继续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作为创作的活水源头,同时助力传统文化焕发新生,中国作家网精选了5部不同类型的获奖作品,邀请青年评论家进行点评推介,以期加深网络文学创作交流,推动新时代文学高质量发展。

——栏目主持 虞婧




作家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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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刀行》

张老西,阅文集团长约作家,擅长武侠、仙侠品类的创作,能将世情民俗很好地融入作品之中,文笔老道,作品风格成熟,是一位颇具个人特色的作家。



张老西《泼刀行》:一生只换一声好

文|王秋实


关山刀、秦汉鼓

张老西虽不是关中人,但《泼刀行》的故事却起于秦岭,也许是因为关中大地有他想要的、硬朗朗的生野之气。八百里秦川,麦客和刀客,黄沙走马。泼辣辣的日头,硬茬茬的麦芒,明晃晃的刀锋,汗涔涔的鲜血。走镖人,关中刀匪,狭路相逢。生人阳魂,邪祟阴魄,刃上交锋。皮影傀儡,冷坛猖兵,夜半觅影。关山刀子,秦汉战鼓,金铁皆鸣。

读这部作品就如此一般,像听得黄土地上拔起的秦腔,耳中嘈嘈,胸中隆隆,只觉得硬气,元气淋漓。民俗、志怪、国术、武侠,这四种迥异的类型或元素奇异地融合在这部作品中,初读确实需要适应好一会儿,方能读出独特的文本气质来,方觉得有味。这在网络文学中并不寻常,是极风格化、个人化的,此书没有精心算计的情节节奏,没有密集排布的爽点,甚至没有一个强力的“挂”,这注定了不是一部“大众”的作品,不是一部“小白文”,甚至不怎么像一部“网文”。我们见证了两极分化的评论区,也见证了作者的不妥协。也许不是因为不想妥协,而是不会妥协。张老西已经四十一岁了,一个四十一岁的男人停留在网文这个年轻的江湖,就像一个略带沧桑的刀客走在江湖路上,留下一路扎实而沉重的步伐,既已持刀而行,只能不够聪明地走下去,讲述他曾在此见过的,这古老的、坚实的大地,还有武侠时代的余音。

但他又是聪明的,或者说是真诚的,对于写作这件事的真诚,如主角李衍释放出“嗅神通”一般,释放出自己的文学灵气,感知“类型”在叙事模型之外的文本气质,并非因是网文而马虎一二,这已见文学的自觉。这四种类型或元素的融合,并非零散捏合,随意取之,而是经过仔细摘撷,精心设计,它们的气质竟然是相合的。民俗和志怪融合,给予中式怪谈的幽冷和轻盈,而民俗和国术、武侠的融合,正像斩鬼之刀、驱邪之血,给予饱含生命力的炽烈和扎实。正如作品写的是驱除邪祟之旅,它以“热”战胜了“冷”,以“重”压制住“轻”。文中用五谷驱邪术、关山刀子、云雷战鼓,用彩冠公鸡、黑狗咒血,用年轻武者汗淋淋的肉身,用这些大俗之物、大生之物、具阳魂之物,杀飘忽阴冷的邪祟之灵。所谓刀光烈烈,鼓声雷雷,生魂血气,神鬼皆惧。此书是有煞气的,但正是这煞气生发出硬朗的文气。若无这份冷和热、死与生的对冲,作品中跳动的生命力不会这样灼热蓬勃。

至于文中的非遗元素,我认为甚至是不需单论的,因为并未感受到“非遗”二字的刻意铺陈,而是无声地融入了作品气质。非遗是传统文化,但更在一个“活”字,非遗是活的文化,在实践的鲜活,在传承的不死。而这些,归根结底要落在“人”上。若罗列开来,文中的非遗元素不可谓不丰富,华县皮影、幻术与目连戏,塑造出雕刻木偶的郁结的陈法傀,还有他哀戚的傀儡术;红拳、心意六合拳、月山八极拳、沧州武术、梅山武术,这些拳法写出一门门武馆与师承,少年人流着热汗与鲜血的交锋,迟暮的高手,了不却的恩与仇;至于文中最重要的元素,鼓,则是主角李衍的法器,象征着前行的正义、力道与气势,更是文中这种烈烈的生命力所载之物。秦汉战鼓、蛟龙转鼓、渭旗锣鼓、十面锣鼓,当这些古老的鼓艺,在陕西篇的结尾之处,在长安齐齐鸣响之时,我想每个读者都能在这隆隆声中感受到活的、硬朗的关中大地,它是不死的,它也将长久地“活”下去。

一入江湖岁月催

我们现在为什么不写武侠了?

一直以来,这是我非常遗憾也非常困惑的一个问题。但我们不能不承认这个事实,武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某著名音乐网站有一个歌单,命名为“他们老,江湖死。”令无数听歌的人心有戚戚。但这份怀古式的缅怀并不能挽救什么,在仙侠甚至都已经快过时的现下,在系统和副本屡出花样、大境界和小境界层出不穷、恨不得在星界空间才能真正产生杀伤力的时代里,似乎很少有人再花笔墨,写下每一招、每一式,写下风霜锤炼的肌肉和筋骨,写下千金一诺,写下“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武侠的时代确乎已经过去了。

我想,也许因为武侠是有傻气的,这实不是一个“聪明”的文类,也不是一个“现代”的文类。武侠是冷兵器时代的产物,是拳脚的相撞、刀剑的交锋,对于现在的热兵器甚至是核武器时代,是过于低效的、缓慢的。枪声响起,炸弹爆炸,迅速给予一个结果,在四五章的篇幅内,也许这番描摹招式的一场胜负还未决出,但隔壁枪已经响了四五次,给予了读者数次转折的刺激。武,现下更多沦为了一种观赏性的过程。而这观赏性现今甚至都已缺乏竞争力了一些,随着各类修仙、高武文类的流行,武侠之过程,已像缺乏特效的白模,没有复杂的设定,也没有花哨的表皮。如同让看惯微短剧的受众捧起普鲁斯特,习惯各类刺激的年轻读者今天还会读武侠吗?也许只有老作者与老读者,还会“追忆逝水年华”吧。

而侠,也许更惨淡了一些。武侠在武,更在侠。武,是身与术。侠,是义与情。也许从仙侠崛起开始,武侠之侠就已经开始没落。虽皆称为侠,我认为仙侠与武侠实为两种不同的东西,仙侠的一个核心是长生,而武侠总是短命的,像古龙的名作《流星蝴蝶剑》所选取的这三个刹那的意象。因此仙侠的“修仙”是自我向世界汲取资源,“顾苍生”之侠,只是此过程中的一种准则或法度,而非目的。而武侠之侠,我们说“行侠仗义”,却是目的本身,是自我对世界的奉献。习武之人持刀入江湖,扬的是侠名,讲的是义气,是“一生只换一声好”。有所不为,宁死不为,有所必为,虽死无憾。武林中人是少有善终的,这也是“短命”的因果。因此仙侠是相对更“趋利”的,它的核心叙事是“得”,而武侠是更“趋义”的,它是“舍”。所以武侠是有傻气的,它的没落在所难免,因为现代人是计算利益的,功绩主义社会是追求“得到”的,现代有现代的疲惫与贪婪,计较的现代人,也许再难寻回那份笨拙与磊落。武侠,成为了时代的遗风。

再回到《泼刀行》,我们重回那个问题,为什么书中故事从关中大地开场?文中写道:“关中人生、蹭、愣、倔,自然不遑多让。”也许正是因为这生、蹭、愣、倔的关中儿郎,让本书进入了一种老武侠的气质。书中少年弟子为何入江湖?为了“响蔓儿”,响的是本事也是侠名,因此我们会见到周白与李衍打生死擂,压上师门名头,自断回头路,决绝锐气;也见一句话内,李衍为情为义,孤身走咸阳;仅五十字不到的段落,吴老四悔罪抵命,长拜而亡。生与死都像刀上火花、催战之鼓,并无多少计较,当为则为,干脆利落。虽也涉及修行,但书中的修行道没有多少灵气法门,而是入江湖,走江湖走三分,带三分笑,让三分理,饮三分酒,再带上一身“上秤分斤两”的胆气,“见天地,见众生,方能见自己”。

而书中的武,亦值得称道。书中一直在说“武者的身子贵如金”。肉体的健康、扎实和劲力一直是小说所强调的、所倚仗的,书中也不惜笔墨,花大篇幅去写红拳、路氏白猿通背拳等等武艺,一招一式如何发出,如何应对,招对招,肉体如何碰撞,力道如何消解。这承袭了“国术流”的写法,也同样契合于本书硬朗的文气,因为武术也是极有生气的。而小说写武的时候用笔更见力道,利落的短句与连用的动词很有一些徐皓峰的风格,像武者蓄满力的臂膀,不疾不徐,缓缓而发,力发之时,却振衣鼓气,筋骨齐鸣,瞳中精聚,须发戟张。使小说从内容到笔法风格浑然,文气贯通,丰沛而澎湃的生命力跃然而出。

虽写了这么多的少年事,但张老西确实已四十一岁了。在这个乱花迷眼的网文江湖里,这个年龄很多作者早已“一书封神”,甚至已经功成身退,而这个沧桑的江湖人还在笨拙地前行。正如他所说,“很多火书,已经看不懂。很多流行的爽点,更是一头雾水”。正如武侠这个文类陨落一般,时代的改变如渭水东去,白日西流,无可阻挡。而身在其中的人,用江湖的话来说,也许是“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俱往矣。在《泼刀行》嘶吼出来的生命力中,在这硬气与灼热中,这片关中大地的文调也是悲凉的。但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庆幸,还有一些不曾改变、不会改变的人?江湖,潮起潮又落,多少灵气恣肆的作者像那些白衣的年轻剑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还有多少人拆出一招一式,扎扎实实地持刀而行?在名与利的尘嚣中,还有多少人可以烈酒洗刀,一生只换一声好?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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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秋实

王秋实,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中心助理研究员,前游戏设计师,多年游戏玩家,从事网络文学与游戏研究。




排版:单小菁

编辑:刘   雅

二审:张俊平

三审:王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