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前不久,在国家图书馆中国记忆项目中心成立10周年之际,您作为受访人代表谈到口述史项目对您的影响。回顾您的科研科普经历,有哪些对您产生深远影响的人和事,这些会给人们留下怎样的文献价值?
王渝生:我是数学专业出身,获得我国第一个科学史博士后,在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从事了20来年的科学史研究,2000年以后调任中国科技馆从事科学普及。我从科研转向科普,不得不提及周光召先生。当时我在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担任副所长,周光召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临近研究所换届,周光召说想把我调到中国科技馆担任馆长。我最初并不情愿,觉得在中国科技馆开展科普,相比在中国科学院从事科研,在科技创新上要求要低一些。
周光召得知我的想法后,很严肃地对我说,你搞科研是一把手,搞科普也会是一把手,因为你能“说”会“讲”。搞科研的人不一定都能够搞科普,但搞科研的人才能搞科普。他认为科普工作者要做到4个“家”——科学家、文理杂家、科普作家和社会活动家,并以我为例分析道:你是科学家,至少也是科技专家;科技专家还要一专多能,不仅懂科学,还要懂一点科学哲学、科学史、科学教育等;开展科普工作要像科普作家一样能说会写;作为中国科技馆馆长要像社会活动家那样接触群众、融入社会。听完这一席话,我深受教育,愉快地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之后的工作经历证明,我做科普比做科研更有“出息”。
带给我深远影响的,还有李政道先生。我在考上中国科学院研究生后,有机会能听到李政道的讲座。虽说是学术讲座,但我感觉也像是科普讲座。比如他说学科学的也要学一点文学,也要学传统文化,学“新三经”——《易经》《墨经》《山海经》——《易经》有二进制原理,《墨经》有力学和光学概念,《山海经》有科学幻想故事,科幻也是科学的属性之一。
记得那次讲座我坐在第一排,听完很激动,现场与李政道探讨《易经》是否二进制的问题。他很感兴趣,并认可我的关于八卦并非二进制而只是有两个符号,缺乏数学上的进位和计算方法,但可认为是二进制的胚胎和萌芽的见解。当天下午李政道还邀请我去中国美术馆参观“师牛堂主”李可染举办的作品展览。印象比较深的是,他请李可染创作一幅画,表现电子对撞机所释放出的强大能量。于是李可染画了两头面对面、抵角相持的牛,并赋予这幅画一个特别生动的名字——《核子重如牛,对撞生新态》。李政道认为,科学与艺术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这对我从事科研科普都产生很大影响。
从科研到科普,从科学到文学,我从周光召和李政道两位先生身上受益良多。
记者:您作为我国第一位科学史专业博士,长期深耕于科学史研究领域。在您看来,蕴含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科学文化与科学精神,对于当今科学发展有哪些启发?如何提炼其精髓,并进行有效的现代阐述与研究?
王渝生:从科技发展的角度来说,古代中国是以农立国、以农为本,农业科技始终处于领先水平,很早就有了农、医、天、算四大科学体系,有以指南针、造纸术、印刷术、火药四大发明为代表的先进的科学技术创造发明。中华文明在古代很长一段历史时期中处于世界领先地位。
近500年以来,西方文艺复兴后开始科技革命,极大地改变了世界发展格局。习近平总书记就说过,18世纪出现了蒸汽机等重大发明,成就了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启了人类社会现代化历程。而中国近代科学则在1840年鸦片战争后,被西方用中国火药发明为肇始制造的洋枪洋炮、郑和下西洋造船航海技术等打破中国封建社会闭关自守的大门,走上了一条充满艰辛屈辱的道路。
但近代工业革命以来,因为过度改造自然、征服自然,逐渐出现了资源匮乏、能源枯竭、环境污染、生态破坏等问题。转过头来,再来研究中国农耕时代的科学文化和科学精神,则对当今科学发展不无启发,可以古为今用、中为洋用。比如《礼记·大学》“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格物致知就是科学,诚意正心就是人文,有了格致诚正,才能修齐治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再如经世致用思想,医学以治病救人为宗旨被称为“仁术”,天文学观察天象总结出阴阳合历用二十四节气规律指导农业生产,数学的算法化、程序化、机械化特征更适应于计算机程序和数字化。就像耗散结构论的创始人普利高津所认为,中国传统的学术思想是着重于研究整体性和自发性,研究协调和协合,现代新科学的发展,近些年物理和数学的研究,都更符合中国的科学思想。创建协同学的哈肯也认为,对自然的整体理解是中国哲学的一个核心部分,这一点在西方文化中未获得足够的考虑。
中国古代科学还具有先行性和前瞻性,比如电子计算机的打孔程序源自中国古代纺织中的提花技术,现代铸造技术从中国古代“失腊法”中受到启发,中国古代的编钟、透光镜、越王剑、龙洗都是科研领域前沿问题。还有很多类似的案例。
爱因斯坦曾说过这样的话,真理必须一次又一次地被强有力的人物重新加以雕刻,使之适应雕刻家为之工作的那个时代的需要。真理如果不总是重新创造,它就会被我们遗忘。从事科技研究,就要深入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依古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才能做到“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与时俱进,开拓创新,千万不可数典忘祖。
记者:您经常身体力行到各地开展科普活动,不仅在线下还在线上,并且出彩“出圈”,吸引很多人特别是青少年的关注与欢迎。您认为,科普的重点和难点在于什么?
王渝生:科普科普,姓科名普,既要讲科学性,还要讲普及性,通过深入浅出让科学有趣味,吸引大众的喜爱。这是科学的重点也是难点。
科普,要讲科学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就我个人科普经历来说,我是科技史研究出身,对过去和现在讲得很熟,结果孩子们问的都是黑洞、外星人、人工智能等未来科学的问题,这让我深切感觉到,科普的重点要放在未来。我曾在《求是》杂志上发过《当代科技发展的态势与前瞻》,提到当代信息科学方兴未艾,但新能源新材料层出不穷,生命科学生物技术和基因工程后来居上,未来科技发展要从物质科学时代走向生命科学时代,要从信息时代走向人工智能科技创新新时代。
当然,科普的难点还有不少,比如很多科研出身的科普工作者还要学一些哲学、文学、艺术学,科学与艺术联通,才能够吸引更多青少年的兴趣。
记者:科学普及是实现创新发展的重要基础性工作。近年来,科学研究领域的很多专家学者,以图书出版、讲座等形式支持与参与科普。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如何开展高质量科普?
王渝生:近年来有很多专家学者开展科普,是可喜的。以我个人为例,我就得益于老一辈科学家科普作品的阅读,比如高士其、竺可桢、华罗庚等。我小时候读华罗庚的《从祖冲之的圆周率谈起》等科普作品,开始对数学产生兴趣。
在现代化历程中,科普也要现代化。科普的现代化就是要创新科普内容、创新科普形式,就是高质量的科普。这就需要注意,原来我们说科普,就是把科学高深的东西普及化,然后普及大众。但我认为,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高质量科普也要普及到科学家本身、普及到领导干部当中去。因为现在科学越来越高深、越来越专业化。比如我是学数学的,听到生物学有关健康的科普,才发现自己以前有些生活方式不科学不文明,听后才开始有了健康的文明的科学生活方式。而领导干部不一定要在各门科学知识方面面面俱到,但一定要掌握科学方法,弘扬科学精神和科学家精神,提高全民科学素质,推动我们尽快建成科技强国和世界强国,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记者:张丽
编辑:王晶
审核:周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