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2月,华尔街日报记者张彤禾,第一次来到东莞。
当时,这片土地上的第一批工厂,差不多已经开了20多年。她去了东莞的第一家外资工厂。一家叫太平的手袋厂,来自香港。
除了太平,还有很多奢侈品皮具代工也在东莞。慧达手袋、励勤皮具、卫仕皮具,做的包袋品牌,都是:
Gucci、Prada、Dior、Burberry……
这类工厂做的事,大多相似。他们把香港运来的材料做成成品包袋,再运回去。最后,这些包袋会挂进品牌商店的橱窗,出现在世界各地。
这样简单粗暴的加工,让太平在第一年就赚了到一百万港币,并开启了中国消费品批量生产的启蒙期。
太平的方式很快被复制。东莞32个镇,每个镇子都抢占了一门制造领域。大朗做毛衣,厚街做鞋子,长安做电子,寮步开三星工厂,南城就做:
诺基亚基地。
一家叫裕元的制鞋厂,老板夫妇俩来自台湾。这是东莞最大的加工厂,几乎包揽了全世界三分之一份额的运动鞋。都把生产环节放在这里的品牌,包括:
耐克、阿迪、锐步、彪马和亚瑟士……
张彤禾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写进了专栏里。歪果仁这才意识到,东莞裕元这些中国工厂,能够挤进国际分工,成为生产链的关键在于——他们拥有一套垂直整合的模式。
裕元做一双鞋子,从鞋底、模具、定型,一直到裁断、缝纫、组装成品,全都在东莞这几家分厂里搞定。
一开始,裕元做一只鞋子还需要至少25天。他们只用了四年时间,就让这个过程变成了十个小时。
在中国工厂亮相之前,深入歪果仁消费观的,是泾渭分明的原产地。
时装和皮鞋,得是意大利制造的;法国和美国的产业优势,是包袋;手表必须是瑞士产的;土耳其做牛仔裤最先进。
在那时,几乎没有中国工厂意识到品牌和品质的重要性。很多工厂和政府的KPI,都是实打实的数字。
小工厂会为了节省成本,干脆把厂房搭建在铁皮棚子里。政府也无心孵化和引导产业,甚至都没办法认识所有工厂。在东莞,就算是一天查一家工厂:
也要花上50年。
裕元鞋厂这样的大型工厂,即使凭规模赢得了效率的优势,但仍然甩不掉代工的底色。企业管理落后,甚至还会动用玄学。
台湾来的老板娘,每个工资日除了拎着皮包发现金,最重要的事是绕着工厂拜佛求福。
2006年后,人工、关税、汇率各种因素叠加下,裕元这样低成本加工厂就撑不下去了。但东莞模式,像野草一般,在全国各地疯长。
那些从世界各地转移而来的产业,在适宜的禀赋地带围拢、聚集。中国的产业带,就这么出现了。
金华的小商品,顺德的家电,杭州广州的女装,宁波泉州的男装,南通的床上四件套,河北安定的纸巾。
河南许昌,生产全国50%的假发;浙江江山,生产全国65%的羽毛球;江苏丹阳,生产了全国75%的眼镜;河南虞城县,生产了全国85%的钢卷尺。
1982年,制造针头线脑、衣服玩具,才刚成为写进文件的经济任务。二三十年后,中国大多数乡镇城市的命运,已经和某种消费品牢牢地绑定在一起。
1
2011年6月,重奢品牌PRADA准备在香港上市了。
直到看到白纸黑字的招股书,人们才知道,这些动辄上万元的昂贵包袋,大多是时代皮具工厂里的产品:
MADE IN 东莞厚街。
当时,除了东莞,在深圳和中山,还有一大批为PRADA生产手袋和鞋子的代工厂。为了管理庞大的广东代工厂体系,PRADA甚至开了一家全资公司:
普拉达贸易。
上市后,PRADA立下军令状,要撕掉质量差的标签。在他们心目中,代工厂就是质量差的代名词。但高管们看到报表才发现,每年因质量返修的手袋:
意大利产的比例,远高于中国产。
在广东工厂,人力成本更低,产品检验都是100%必查。在意大利就不一样了,因为工人少,只能抽查。
同一年年底,时代皮具也上市了。但代工奢侈品,在资本市场不是个好故事。老板干脆花了60万欧元,买了一个历经35年的意大利牌子。
时代皮具面对的,是无数中国工厂共有的难题。比如,浙江杭州的盛宏服装,专门为Armani品牌生产外套和衬衣;杰尼亚等品牌男装的背后,是温州企业夏梦。
但它们想要摆脱代工厂的包袱,从幕后走到台前,首先需要解决的,就是品牌。
最近几年,人们为这群工厂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名字:
白牌。
区别于大牌,白牌撑起了中国制造业最纯粹的中坚力量。讲究设计和品牌的日本,商人堤清二在80年代就意识到白牌的潜力。于是有了无印良品。无印良品名字翻译过来就是:
没有牌子的优质商品。
在全球经济低迷的阶段,无印良品喊着我是白牌我骄傲。它们率先成了世界的白牌,成为祛魅大牌的排头兵。
2015年,无印良品在中国卖了近30亿。当年,咨询机构麦肯锡做了一个调查。在中国,各类供应商的数量超过日本的五倍,制造业的工人,超过了1.5亿。
但在以牌子论价值的年代里,白牌工厂一直都是沉默的大多数,它们被有意地忽略了。
等到人们注意到白牌,已经是2018年了。那时候,电商走在火热朝天的半道上,杀出了一个拼多多。
同时,人们也开始回过神来,白牌的宇宙尽头,其实就在中国工厂里。给无印良品代工的,是做毛巾的南通大东、河北华恩,做收纳盒的台州利客来,做分装瓶的浙江骏丰。
2018年底,作为平台的拼多多,开始了一项新品牌计划。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尝试合作了做生鲜农产品的白牌商家。成功之后,才谨慎地把经验复制到工业制品上:
万物皆可拼多多。
从拼多多开始,一个全新的消费时代出现了。贴牌、代工不再是行业讳忌。
在新能源车领域,李想就撕过豪华车的底裤。他说,选装的高端汽车音响品牌,不研发软件、不生产硬件,设计喇叭,甚至连调音都懒得做:
只是授权贴牌而已。
从收纳盒到汽车音响,没人能逃得过真香定律。不是大牌用不起,而是拼多多更有性价比。
2
2007年后,在成本边缘试探的港资加工厂,率先倒下。一鲸落万物生,当地很快长出了专业分工的小厂子。
精明的工厂主们发现,只做一个生产步骤,规模不用很大,小厂反而是效率是最高的。但前提是,这些小厂必须都围聚在同一个地方,才能保证生产高效运行。
类似的策略,曾经让服装巨头ZARA拥有了快准狠的核心竞争力。
在西班牙拉科鲁尼亚的生产基地,ZARA总部周边连接了20多个染色裁剪中心,还有400多家小工厂和家庭作坊。
为了达到一体化供应链的目的,他们甚至打起了地道战:
挖空地下的方圆200英里。
在地下,他们架设了传送带网络。一旦有新订单,面料、辅料、装饰品就会通过地下网络送达终端制作成品。
同样是服装产业带,广州得到的,远远不止是生产管理的优势。像广州、杭州、义乌这些城市,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产粮区。
这是一个在物流体系里的概念。意思是快递发货量最多的城市,相当于物流界的北大仓——几乎养活了整个快递行业。
很长一段时间,义乌凭着盛产小商品的产业优势,成了物流的绝对洼地。用规模打下快递单价,低价继续吸引更多电商,把发货仓建在这里。
有了物流成本的绝对优势,这批南方商家把精力都投入了爆品打造。他们钻研千禧一代,用6G网速冲浪,只为了第一时间抢占爆款。
但在数百公里外的河北,闷声不响,把快递费打到了2块出头。几乎离杭州只剩下一两毛的差距。
人们这才发现,光是河北高碑店的白沟镇,一年快递量就超过了2.5亿。在这之前,河北这样的地方,是绝对的非产粮区。
两座禀赋差距甚远的城市,就这么上演了一场龟兔赛跑的故事。
大多数河北小商家,人生的电商初体验,大都在拼多多。他们手握低价优势,在拼多多学到了独有的生存智慧。拼多多起量快,带来规模效应,也促成了非产粮区的逆袭。
3
2019年10月,美国电商巨头亚马逊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
一开始,是美国记者暗访发现,亚马逊上有卖黑名单工厂的产品。事情爆发后,人们要求亚马逊:
公开自己的供应链。
亚马逊当时做自有品牌已经整整十年。他们做电池、湿巾、美妆服饰,拿下了上百种品类的市场份额。
但那时供应链仍然是一件讳莫如深的事情。亚马逊婉拒了人们的要求。
美国人民愤怒的情绪被点燃了。在重压之下,亚马逊赶在当年圣诞节前一周,公开了自有品牌的制造工厂名单。上面不仅有企业名称,也有具体的地址、国家和地区。
当时,亚马逊也已经是一家历经25年、市占率超43%的老牌电商企业了。即使美国有着成熟悠久的电商市场,对供应链透明化的监管,还几乎为零。
黑工厂事件后,一家独大的亚马逊,决定投入数十亿刀,来监管自家网站上的产品。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2022年,亚马逊知难而退,开始大幅削减自有品牌的商品规模。这么做,还是为了减轻监管的压力。
到现在,亚马逊干脆就锚定了仓配体系。这是亚马逊一家独大的竞争壁垒,做了已经有20多年了。
2000年那会儿,亚马逊决心开始挖自配物流这条护城河。那时正是互联网泡沫破灭,没办法拓展业务,只能慢下来做些需要耐心的事。
五年后,亚马逊终于憋出了大招,付费Prime会员,支持两天内送货上门。那会儿,淘宝网才刚成立一年,京东商城也刚露面。
成立三年后,京东做出了亚马逊五年磨一剑的事情。而通达系五家快递公司,也在一片草莽之中,共同建起了一套物流基础设施。
2019年,一心挖河的亚马逊,硬是把自己做成了美国第四大快递公司。几乎同时,初出茅庐的拼多多,在阿里、京东当中不仅挤出了自己的生存空间,还光速进入了GMV万亿俱乐部。
要知道,万亿GMV这道分水岭,阿里和京东分别用了10年和13年,而拼多多只用了:
不到5年。
与亚马逊完全相反的是,拼多多们用上的,都是完全开放的物流体系。也是在快递公司的竞争中,物流拿出了成本更低、效率更高的配送服务。
站在物流的同一起跑线,拼多多、抖音、快手这样的新晋平台,有了差异竞争的机会。
不仅仅是物流基建,电商生态的方方面面,监管、支付,乃至包括前段时间讨论很多的仅退款规则,都是大家伙儿共同摸索出来的。
仅退款的初衷,是当初为了给白牌商家剔除山寨假货。也正因为击中了消费者的痛点,淘宝、京东也很快跟进,最终,仅退款演变成为电商标配。
拼多多刚上市时,创始人说,拼多多其实是:
时代的产物。
4
拼多多炙手可热的那一年,人们开始广泛用上了一个接头暗号:
平替。
在制造大省广东,务实精明的当地人最喜欢用平、靓、正,形容那些称心如意的消费品。可以说,生产力和消费力,在张彤禾造访的25年后,终于找到了双向奔赴的默契。
相似的趋势,日本学者三浦展在十年前就总结出来了。人们开始剔除品牌溢价,反向追捧便宜的好东西。一种全新的消费观开始了:
实用主义。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消费观。放在90后和00后身上,平替消费观已经深入人心。
瑞幸是星巴克的平替,完美日记是欧莱雅的平替,就连国庆假期的旅行,也在用小县城平替五A景点。
即使是靠着性价比崛起的优衣库,也失去了绝对的竞争力,沦为被平替取代的对象之一。
羽绒服昂贵,年轻人就冲向军大衣。保暖效果也能媲美波司登。
26岁的店主孙晗,就专门在拼多多上卖军大衣。孙晗老家在石家庄市藁城区,那里有一大批专门生产军大衣的工厂,是名副其实的棉衣产业带。
一件1.2米长,加厚加长的军棉大衣,靠着源头工厂自产自销,孙晗卖的价格不到100块钱。
去年冬天寒潮来袭,孙晗的店一度被挤爆了,军大衣断货又断码。而石家庄的工厂们,清一色地在加班加点:
缝纫机踩到冒烟。
最终,这些军大衣都被送到了大学宿舍的地址。
同样的剧本,也在国产冲锋衣、国产瑜伽裤等品类上,一遍遍上演。拼多多上的白牌商家,开始扬眉吐气。
2001年,电影大腕用的精辟台词还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
23年后,这句话,已经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