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24年美国大选后，韩国4B女权运动风靡全美，与前几个月“tradwife”（传统贤妻）在美国社交媒体的风潮形成鲜明对比。一方面，近年传统保守主义力量在美国迅速壮大，极端保守的贤妻观念竟然得到推崇，成为“流量密码”；另一方面，美国女性学习韩国女权主义，通过4B（“不婚、不生育、不恋爱、不与男性发生性关系”）运动重申对身体的自主性，反抗男性霸权。本文通过分析美国保守派的极端意识形态、与特朗普MAGA运动精神契合的“贤妻”风潮，及4B运动的跨国传播与联动，揭示出性别平等议题在美国面临的挑战。

（一）4B运动

2024年大选年，多个保守派州通过了严格的堕胎禁令。比如，乔治亚州推出了六周堕胎限制，而六周甚至不足以让很多女性意识到自己怀孕的事实。在女性身体自主权严重被影响的背景下，4B运动中“不生育”的理念成为对女性身体权利被剥夺的反抗手段。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妇女和性别研究教授法斯表示，大选后年轻女性不相信自己的生育权受保障，因此正在转向新的方式来取回身体自主的感觉。

更糟的是，一些特朗普支持者（如极右翼政治活动家尼克·富恩特斯）开始在X平台上发布厌女言论，比如“你的身体，我的选择”，以此直接否认女性堕胎自主权。

随之而来的4B运动始于2019年的韩国，旨在让女性重新掌控自己的生活。运动中的“四个拒绝”分别是Bihon（拒绝异性婚姻）、Bichulsan（拒绝生育）、Biyeonae（拒绝约会）和Bisekseu（拒绝性关系），它的核心在于通过断绝传统性别角色所规定的关系，来回击社会对女性的各种不合理要求。

韩国4B运动的起源可以追溯到重大恶性社会事件。例如，2016年发生的“江南地铁站谋杀案”让韩国女性感受到来自男性的暴力和威胁的不安全感，许多人因此放弃了与男性的接触，以确保自身的安全。在杀害女性、报复性色情和约会暴力案件普遍存在的韩国，绝大多数由男性犯下的偷拍性犯罪激增，如果他们被起诉的话，大多会被处以罚款和缓刑。今年8月，韩国曝出“深度伪造”（Deepfake）事件，被认为是采用新犯罪手段的“N号房”案件（通过社交平台Telegram建立多个秘密聊天房间，将被威胁的女性（包括未成年人）作为性奴役的对象，并在房间内共享非法拍摄的性视频和照片的案件）重现。多位韩国女性甚至在中文社交平台发帖求助。有微博用户发布消息称：“在韩国发生‘N号房’事件时，几乎没有加害者被捕，也没有披露加害者的名单。 ”

在对于女性权益侵害而正义无处伸张、或总是迟到的背景下，韩国4B运动的支持者认为，摆脱与男性的关系不仅是个人选择，更是一种抗议：抗议一个将女性视为“生育机器”、将其价值建立在婚姻和母职上的体制。

2018年10月6日韩国首尔，韩国妇女在首尔抗议性别歧视和色情偷拍。抗议者举的牌子上写“我的生活不是你的色情片”。图源JUNG HAWON/AFP（法新社）与 Getty Images（盖蒂图像）)

学者们认为，韩国4B运动的兴起与性别教育差距的扩大密切相关。在韩国，女性自2013年起大学入学率就已超过男性。如今，近四分之三的韩国女性接受高等教育，而男性则不到三分之二。这一变化加剧了性别间的紧张关系，而女权学者郑义率（Euisol Jeong）在其关于“巨魔女权主义”的研究中进一步解释了这一现象：不满的男性群体创造了“泡菜女”一词，用以将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刻板印象化为“自私、虚荣，并剥削伴侣”。

这些文化态度在美国也有相似之处，在美国，女性占大学生总数的59.5%。面对性别角色的变化，男性感到压力加剧。在蓝领岗位减少、教育优势减弱的背景下，许多男性被保守候选人（如特朗普）吸引，期望通过恢复传统价值观来优先满足男性利益，往往以牺牲女性自主权为代价。

人类学家特瑞娜·奥查德（Treena Orchard）在接受英国《独立报》采访时提到：“男性气质正处于变革中。许多男性感到受到限制，认为在如何展现男子气概、如何看待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方面选择变少，甚至感觉被贬低。”

2022年3月，韩国总统尹锡悦赢得了选举，将韩国的低出生率归咎于女权主义，并承诺废除该国性别平等和家庭部。女性群体对此感到震怒，认识到政府似乎将她们视为“牲畜”，并以抵制国家期望的生殖劳动作为回应，并决定避免怀孕的最可靠方法是完全避免男性。正是通过这些交织的愤怒，4B 从一个口号并最终成为一场运动。对许多韩国女性而言，4B运动并非仅仅是象征，而是一种社会立场，旨在重新掌控她们的生活、身体和未来，以应对她们认为日益敌视女性的体制。

4B运动强调“不生育”，正是对女性生育自由和身体自主权的宣示。在保守主义力量压制女性身体自主权的情况下，4B运动成为女性对抗生育压迫的一种极端手段。

而近日，在特朗普当选的背景下，韩国的4B运动开始风靡全美互联网。根据纽约时报报道，一些美国女性已经开始计划将用过的卫生巾贴在带有“MAGA”贴纸的卡车上，在TikTok上直播剃光长发，以示抗议，并喊道：“去他的苗条、性感和父权体制！我们不必迎合男性的期望。离开你的丈夫或男朋友，过你自己的生活吧！”。她们中的一部分甚至考虑自愿接受子宫切除手术。上周，与4B运动相关的TikTok和Instagram短视频的观看量已达数百万次，上周三美国的谷歌搜索量也大幅上升，特别是在民主党主导的州。英国《卫报》指出，美国大选翌日在Google搜寻“4B”情况飙升450%，并在X、Threads和r/Feminism等平台上也开始热议。

图注：4B运动，拒绝对女性的不尊重。此图表达了全球女性团结一致，抵制来自男性的恶劣对待。图片制作者：凯特琳·伯恩斯

诚然，4B运动也存在内部的矛盾。对 4B 及其影响力的长期可持续性构成威胁的不仅仅是政治上的强烈反应和经济环境。就像任何社会运动，4B 也有其内部的裂痕和分歧：4B 女性可以与男性成为朋友吗？4B群体可以与仍然想和男人约会的女人成为朋友吗？女同性恋是否使人际关系私有化，破坏了女权主义的团结，并使女性重新性化，或者这是否是一个没有男人的世界的必要基础？一些 4B 实践者也因该运动关注顺性别女性而排斥跨性别女性而被拒之门外；许多在线社区都需要用带照片的身份证件来证明申请人的性别，Minji 说她加入的一个女权主义社区要求她提交喉结位置的视频，实际上是为了确认她的生理性别不是男性。但至少就目前而言，不论如何实践、实践者多么认同这个标签，4B 的信息都明显为韩国女性提供了一个避难所。

（二）4B运动进入美国：与MAGA运动、男性霸权与“传统贤妻”风潮的对撞

特朗普的MAGA运动不仅在意识形态上标榜传统价值观，还在性别观念上强化男性主导的社会结构。MAGA支持者中流行的男性霸权主义强调家庭和社会中男性的权威地位，认为传统性别角色应当被维护，并将女性置于依附的“传统妻子”角色。

这几年，北美TikTok/Ins上有股自媒体风潮，#TradWife（传统贤妻）。拒绝现代女权主义，不上班，做骄傲的旧时代传统女人。视频/照片里常有的元素：棉麻质地泡泡袖马卡龙色长裙，鲜切花，家里按季节布置的装饰，厨房灶台，从揉面开始烘焙面包，为一家老小打扫洗衣做饭，敬仰上帝。这类“传统贤妻”视频绝大部分由年轻貌美的白人女性拍摄，她们在厨房和农场里对着镜头，谈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信仰，她们极力呈现出端庄顺从的样子，做饭打扫、全心全意照顾孩子、侍奉老公和上帝，对新时代女性主义运动避而不谈、或站在自己老公一边对其嗤之以鼻。

“传统贤妻”风潮作为MAGA运动的延伸，强调女性回归传统家庭角色，倡导女性在婚姻中顺从丈夫，专注家庭、育儿和家务。这一风潮在社交媒体上被包装成“美好生活方式”，但实际上却是一种回归传统的女性观念的复苏。它不仅代表了一种保守的文化趋势，还推动了美国年轻女性在性别角色上的倒退。

图注：“传统贤妻”典例之一是，外网instagram上有个700万粉丝的账号Ballerina Farm，芭蕾舞女农场。女主Hannah是个高挑漂亮的金发白女，33岁，七个孩子，在犹他州有个大农场。她发农场生活、自己为一大家子做饭的内容

MAGA运动的鼓励下的“传统贤妻”风潮与当下如火如荼的4B运动形成了鲜明对比。来自韩国的4B运动代表了女性对传统性别角色和男性霸权的反抗，而美国的“传统贤妻”风潮则反映了保守派对传统性别角色的重新包装与强化。这种对立揭示了美国社会在性别平等问题上的两极分化，进一步表明了美国保守派在性别议题上极端化的趋势。

共和党第一夫人梅拉尼娅·特朗普在回忆录中描述了她从小立志成为“年龄是自己两倍富豪娇妻”一事，并戏谑地说：“进入这段对自己经济有利的婚姻后，要尽可能地减少和老头的肢体接触”。她与比自己大24岁特朗普的婚姻被视为传统的富翁与娇妻模式，强化了女性依附男性、以家庭为核心的观念，这与“传统贤妻”风潮的价值观一致。

图注：梅拉尼娅多次被拍到拒绝和特朗普握手

并且，特朗普多年来的言论也透露出他对女性的整体看法。

2023年5月，美国陪审团裁定特朗普对1990年代侵犯记者和作家E·简·卡罗尔负有法律责任。卡罗尔在2019年的回忆录中详细讲述了这段伤痛和屈辱的经历，但特朗普随即将其称为“骗子”，并称她的故事为“骗局”。法庭还判决他诽谤了卡罗尔，责令他支付超过8300万美元的赔偿金。2018年，资深记者鲍勃·伍德沃德在《恐惧：特朗普在白宫》一书中，记录了特朗普与一位匿名朋友之间的对话，承认他对女性的不良行为。

书中引用特朗普的话说：“你必须否认，否认，否认，并对这些女性进行反击。如果你承认任何责任，那就完了……你必须强硬，必须积极反击，否认一切，永远不要承认。”

图注：特朗普曾粗俗地表达“grab them by the pussy”，意指他认为自己作为名人，可以随意触摸女性的私密部位，且不会遭到反抗或后果。这句话流露出一种对女性的不尊重，并暗示了他将女性物化、缺乏尊重的态度。这段录音在2016年曝光后引起了广泛争议和批评，被认为是性别歧视和对女性的不尊重的体现。

并且，特朗普多次发表关于女性的争议性言论，包括他的民主党对手、副总统卡马拉·哈里斯。今年早些时候，哈里斯接任了拜登的民主党总统候选人职位，特朗普在接受福克斯新闻采访时称，“哈里斯 —— 一个女性 —— 居然比拜登总统的表现还要好。”

图注：在共和党的竞选活动期间，特朗普的支持者对不同女性使用的粗言秽语及不文手势可谓司空见惯。 Source: AAP / Jimin Kim

2004年6月，他谈及自己的女儿伊万卡·特朗普时说，“她确实身材很好……如果她不是我女儿，或许我会和她约会。”当时伊万卡23或24岁。

据《华盛顿邮报》获得的2005年录音显示，特朗普在与电视主持人比利·布什的谈话中承认了性侵行为，谈及对女性的态度时说：“我对漂亮的女人有磁石般的吸引力……我会直接吻她们。我根本不等（她们同意）。明星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可以做任何事。”

他的共和党助手，包括竞选搭档JD·万斯，也发表了被认为是性别歧视的言论。今年7月，万斯曾在2021年关于民主党领导人的评论重新引起关注。他说，民主党领导人没有孩子，像“一群养猫的无子女妇女，对自己生活的选择感到不满，因此想让全国人民也陷入痛苦之中。”

图注：Mother Jones插画; Adam Bettcher/盖蒂图片

就在上周特朗普当选后的两天内，在一些极端保守派的抗议活动中，出现了“Women are Property”（女人是私有财产）的标语，反映了美国宗教保守主义中根深蒂固的性别偏见。这一标语的出现表明，保守主义不仅视女性为附属物，还试图借宗教观念合法化这种性别不平等的观念。

图注：德克萨斯州立大学圣马科斯分校的19岁大二学生伊娃·德阿门特在“官方街头传教士”成员（科尔·拉米雷斯）高举的“同性恋是罪过”，“女人是财产”的标语面前进行反抗示威。

美国的宗教立国根基促使其在性别议题上较为保守，尤其在当前左派觉醒文化崛起的情况下，宗教与进步主义之间的冲突日益尖锐。基督教是美国主流宗教，其教义中包含了对性别角色的特定定义。基督教的传统观念通常将男性视为领导者，女性则被赋予温顺、服从的角色。虽然许多基督教派别在现代对这些观念有所调整，但部分保守派仍然坚持这种性别角色的分工，这种观点渗透在性别议题的讨论中，使得美国在性别平等方面较为保守。

美国社会中宗教根基不仅体现在教义上，还融入了道德和文化之中，特别是在南部和中西部等“圣经地带”（Bible Belt）地区，宗教对性别观念有着巨大的影响。这些地区的人们普遍持有较为传统的性别观念，主张“家庭价值观”，而这些价值观包括男性主导、女性顺从的家庭结构。因此，这些观念在选民群体中很受支持，导致在性别议题上保守态度的延续。

图注：美国圣经带与今年美国大选支持共和党州的空间分布对比

这次选举是自2022年最高法院推翻1973年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罗诉韦德案”判决后，首次进行的总统选举，此裁决终结了女性在联邦层面的堕胎权，将堕胎立法权交还给各州。特朗普宣称自己为推翻“罗诉韦德案”的功臣，因为这一裁决得益于他任命的三位保守派大法官。特朗普表示他将否决任何联邦层面的堕胎法案，倾向于将堕胎权问题交由各州自行决定。然而，女性权利团体担心他会在共和党压力下（目前共和党控制参议院和最高法院，并接近掌控众议院）推行全国性的堕胎禁令。

此外，人们还担心特朗普政府可能会执行1873年的《康斯托克法案》的解释，该法将销售和接受与堕胎相关的药物或其他物品定为联邦犯罪。该法律已数十年未被执行。

结语：

在2024年美国大选后，韩国4B女权运动和“传统贤妻”（tradwife）风潮在美国社交媒体上引发了广泛讨论，突显了当下美国社会在性别观念上的内部冲突的进一步加剧、甚至是极化。一方面，保守派在特朗普的MAGA运动鼓舞下推崇“传统贤妻”模式，鼓励女性回归家庭、顺从丈夫，从而强化了男性主导的传统性别角色。另一方面，韩国的4B运动则为美国对保守主义和男性沙文主义充满恐惧的女性提供了一种激进的反抗方式，倡导“不婚、不生育、不恋爱、不与男性发生性关系”，旨在抵制男性霸权下传统性别规范，并且通过拒绝生育阻断男权社会的延续。这一运动在堕胎权利被剥夺、女性身体自主权受到压制的背景下得到跨越国别的急速发展，特别是在美国左派州引起了强烈共鸣。

在这次选举中，虽然特朗普承诺不会在联邦法层面上废除女性堕胎权，但女性权利（如生育自主权）仍在堕胎权决议下放到各州、以及保守派共和党在各州优势加强的背景下，受到了严重威胁。在保守价值观在男性选民中重新抬头，以及女性对权利和自由倒退的不满的背景下，将4B运动引入美国或成为一种激进的应对方式。但是，随着今日该运动在网络上获得更多关注，一个问题也随之浮现：美国女性是否会集体支持4B，或创造自己的版本，作为对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宫的抗议方式？

另一个棘手的问题是，韩国的4B运动开始于约2018年，而美国的4B运动则迟来了6年。在韩国4B运动如火如荼，甚至传播到邻近东亚国家造成不小社会影响的同时，美国的“贤妻”文化却方兴未艾，形成了具有讽刺意味的反差。虽然美国社会不乏进步政治对保守派的抗争，但鼓励女性彻底与男性决裂和脱钩的、出圈的激进女性运动则鲜少在历史中出现。东亚的激进女性运动等待了6年才被美国的女性运动者发现，并传播到美国激发社会运动。这6年的时间差，在一定程度上说明美国内部保守价值观的顽固，也预示着当下激进的4B运动在美国社会可能会面临的重重阻力。

女性抗议者高举“我的身体，我的选择”。

（注：本文为腾讯特邀稿件，独家发于腾讯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