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什尼尔的独奏会片段,2021年,库尔干
按:俄罗斯钢琴家帕维尔·库什尼尔因发声反战被以“公开煽动恐怖主义”罪逮捕。他被关押在犹太自治州比罗比詹的看守所,随后宣布干绝食,绝食五天后,他于7月27日身亡,年仅39岁。这是俄罗斯联邦第一次有国事犯死于绝食。
库什尼尔毕业于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先后在库尔斯克州、库尔干州爱乐乐团担任独奏。他始终抱持鲜明的公民立场,2023年因不堪当局骚扰迁居遥远的犹太自治州,并在比罗比詹爱乐乐团担任独奏。5月底,他被当地FSB逮捕。导致他被捕的是他在自己油管频道上上传的四则视频,尽管当时他的频道只有5人订阅。
他在其中一则视频中说:
生命是在法西斯之下永远不会有的东西——自由、创造、爱、真诚、真理、人类面貌的悲剧性美。
军事形式(亦可解作:穿军装的)和军事实质的诅咒,简而言之——战争。
扬卡·佳吉列娃曾说,爱中的交流,自由中的交流,精神即是自由。
耶稣基督是上帝之子。
布查大屠杀是我们祖国的耻辱。
法西斯主义是我们祖国的死亡。
那个人是法西斯。
我国各族人民牺牲了数百万最宝贵的生命,以确保法西斯主义永远不会重现,我们不会接受它,不会向野兽屈服。
打倒在乌克兰的战争,打倒[…]。
释放所有国事犯。
释放所有囚犯,给所有人自由。
本文为独立记者平台“岸”的一篇库什尼尔的人物特写,记者亚历山德拉·阿梅林娜。
帕维尔·库什尼尔
音乐家
帕维尔·库什尼尔在坦波夫长大,17岁时考入莫斯科音乐学院,主修钢琴。与他同级的钢琴家玛丽亚·涅姆佐娃说他是“绝对的天生之才”,才华横溢且兴趣广泛。他热爱摄影,能背诵布罗茨基的诗,对电影史有深入研究。她至今还保留着“一大包”他拍的照片,其中包括一张她的肖像照(她认为这是自己最好的肖像之一)。
“库什尼尔师从维克多·梅尔扎诺夫,而我师从梅尔扎诺夫的学生。我们通过各自的老师建立了不可分割的联系——这在钢琴界是非常重要的。我们一起上课,但并没有成为朋友——他一直是个相对内向的人。他的生命离不开艺术。他将艺术视为存在的主要价值。”
涅姆佐娃高度评价了库什尼尔的才华:“自由、没有既定模式、表达的独特性——这在他的演奏中非常非常明显。”
英国流行乐队“洁匪”(Clean Bandit)的创始人格蕾丝·查托(Grace Chatto)也曾与库什尼尔交好,二人同在莫斯科音乐学院学习。帕维尔去世后,她在Instagram上写道,他们曾在学院宿舍一起度过了无数小时,聆听施尼特凯、Portishead、肖斯塔科维奇和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她称库什尼尔为“真正的艺术家”,并深受他的影响。查托至今仍保留着他的诗、画、他演奏的录音,以及他写的中篇小说《尘》。[2]
尽管才华横溢,帕维尔在毕业后未能在莫斯科音乐学院继续攻读研究生学位。他的童年好友、和她一起参加考试的钢琴家奥丽嘉·什克雷古诺娃解释道:“在入学考试中,老师要求他弹舒曼幻想曲的一个小片段,而他却拒绝弹,认为那样的话他的演奏诠释就会被破坏。我按要求弹了,而他没有。我考上了,而帕沙没有。”
之后,库什尼尔离开莫斯科,进入叶卡捷琳堡的乌拉尔音乐学院读研究生。乌拉尔音乐学院演奏理论与音乐教育教研室主任叶连娜·费奥多罗维奇在脸书上讲述了此事(后来她关闭了自己的页面,我们保存了她贴文的副本):费奥多罗维奇描述了他的出现让音乐学院领导十分激动:“他的演奏方式不同于我们的钢琴家,不仅精湛技艺,他还是一个绝对独树一帜的音乐家,一个成熟的创作人格。”
在研究生入学考试中,库什尼尔所有科目都拿了满分,因为“如此渊博的学识也着实少见”。此外,系里还“惊恐地”发现他精通英语,而在哲学课上可以“辩过任何人”。
许多师生的反应很好解释:在所有人看来,库什尼尔远胜过其他渴望获得公费就读名额的考生。然而,这些名额主要是为那些打算在乌拉尔爱乐乐团工作的学生准备的。据费奥多罗维奇说,库什尼尔并不打算留在叶卡捷琳堡,而且他也不掩饰这一点:他只是想修完专业课。但老师们没有在考试中关掉他,最终他被成功录取,这引起了“许多人的强烈不满”。
“我不能确切地说谁不喜欢他,我只知道钢琴老师都维护他——而我也试图保护他不被欺负。在我给研究生上的音乐教育学和音乐心理学课上可以看出,作为一个音乐家,或者更广义地说,作为一个聪明且有学识的人,他远超普通人水平。”
库什尼尔未完成学业便离开了乌拉尔音乐学院,原因是与集体有各种矛盾,并被虚假指控盗窃。“困惑的校长[瓦列里·什卡鲁帕]在学年底告知大家,帕维尔据称被抓到偷窃(说他偷了一些装修队丢失的工具什么的),我立即明白这是谎言。”费奥多罗维奇写道。
什卡鲁帕告诉她,他曾与库什尼尔的父亲米哈伊尔通话,父亲表示儿子“在哪儿都处不好”。费奥多罗维奇反驳校长说:“他之所以处不好,恰恰是因为他太正直!”
然而,她的说情并未奏效:库什尼尔告诉校长,他对学习的兴趣没有大到让他可以忍受这些,于是他便退学了。费多罗维奇此表示理解:在她看来,帕维尔已经超越了乌拉尔音乐学院能给他的全部内容,而他也不会“为一张文凭”而学习——“他不是那样的人”。
接下来的七年里,帕维尔先是在库尔斯克州爱乐乐团担任独奏,之后在库尔干爱乐乐团工作了三年,并于2023年成为比罗比詹州爱乐乐团的独奏。
在比罗比詹,帕维尔不仅在爱乐乐团演出,还在“比拉”广播台工作,主持每周一次的广播节目《星期三玛祖卡》。节目一共播出了51期,帕维尔在其中演奏肖邦的玛祖卡并进行分析。他每次节目开头都会问候听众:“尊敬的犹太自治州的听众大家好!No pasaran[西班牙语:誓死坚守]!真理就在咫尺某处!”
音乐学家玛丽亚·巴托娃在帕维尔去世后开始研究他的遗产,其“分析之深刻”和“知识之广博”让她感到震惊:“他能在短短三分钟的快评里解释很多内容!例如,在某一集里,他不仅讲解了肖邦的音乐语言,还提到了卡米洛·何塞·塞拉(获1989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西班牙作家)的短篇小说《一流乐团》,将其与玛祖卡联系起来,随后又引用了布宁的短篇小说《扎哈尔·沃罗比约夫》——例子举得都精妙而恰到好处。他的思维极其自由、宽广,并不只是照抄维基百科或教科书上的知识。”
帕维尔的友人奥丽嘉·什克雷古诺娃表示,帕维尔对自己在外省的工作非常认真,并且有意不去追求钢琴家传统的职业生涯:他没有试图登上知名舞台,也不推销个人品牌。“他想为民众、为自己、为上帝演奏——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因此他选择了这些小城市。我有一封他的信,里面充满了对比罗比詹的爱。他说,那里的人心中怀着希望。他非常爱俄罗斯和这些小城市。”
奥丽嘉承认,不是所有人都能认为他的职业道路成功,但她强调,库什尼尔自己在库尔斯克、库尔干和坦波夫都很幸福。
“他只不过是找一个地方,可以为他弹很棒的钢琴曲而付钱,然后他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没有关系,在莫斯科找一个这样的地方是非常困难的。职业生涯需要懂得如何经营,而帕沙不擅长推销自己。他只会创作。”
什克雷古诺娃从2012年起搬到德国,所以她和这位童年朋友主要靠写信保持联系。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2018年,当时奥丽嘉加来坦波夫参加“德国日”音乐节:她与小提琴家丹尼尔·奥斯特里希演出二重奏,而帕维尔则办了巴赫独奏会。
通常钢琴家都会努力参加钢琴比赛,因为获胜或拿到显著名次往往是成功职业生涯的保障,但库什尼尔却回避这些比赛。“他不符合任何成规,结果几乎完全不为人所知。遗憾的是,他的遭遇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与此有关。”库什尼尔的同学玛丽亚·涅姆佐娃如是告知“岸”。
由于帕维尔没有建立公共音乐生涯,他没有留下多少演出录音。音乐学家玛丽亚·巴托娃拼凑出了一个库什尼尔演奏的视频播放列表[3]:他没有任何专业的录音室录音,也没有正式发行的唱片。播放列表中有48个视频,包括在坦波夫第29届拉赫玛尼诺夫音乐节上一次性演奏了拉赫玛尼诺夫的24首前奏曲[4],以及在库尔斯克爱乐乐团演奏德彪西的《月光》组曲。
几乎没有能展示库什尼尔音乐宇宙的录音棚作品。或许只有广播节目《星期三玛祖卡》是例外。制作录音需要投入和精力,但他显然是个非常不讲求实际的人。职业钢琴家通常会维护社媒账号,而帕维尔并没有这样做,人们只能在网上到处搜寻他的演奏记录。他只运营了一个只有五名订阅者的油管账号“外国代理人穆德”[5]——但为此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但即便是巴托娃能找到的那些录音,也让她深受震撼。“他的曲目非常丰富。他不仅弹钢琴,还弹大键琴和管风琴。他用现代钢琴演奏写给大键琴和管风琴的巴洛克音乐。比如说,要在现代钢琴上演奏[法国巴洛克作曲家弗朗索瓦·]库普兰的作品,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效果往往不能让人信服。”这位音乐学家表示。
她称库什尼尔是“一位非常完整的艺术家”,他的“演奏总是能被辨认出来”。“他的演奏总是充满深度、尊严,还有某种奇妙的恭顺。但我不会把这种谦逊与自我贬低混为一谈。如果真有贬低,那也是面对作者及其作品的谦卑。”
在比罗比詹电视台最后的某次采访中,帕维尔·库什尼尔坦言,他最喜欢的音乐人是科特·柯本:“拉赫玛尼诺夫是艺术家更崇高的理想,这谁都懂,他是伟大的作曲家、指挥家,也是最伟大的钢琴家。但这是个例外,艺术家精神在古典音乐领域走不了这么远。艺术家真正的理想其实是摇滚明星。”[6]
作家
2014年,帕维尔·库什尼尔在德国的俄语出版社Za-Za发表了自己的第一部实验小说《俄罗斯切割》。这部小说采用“切割”的拼贴技巧创作,其中混合了14部关于二战的小说中的引文、关于安妮·弗兰克的文本以及库什尼尔自己的自传手记。
自1980年代中期起出版俄语先锋文学的出版人德米特里·沃尔切克表示:“小说的大部分内容是倒叙呈现的作家日记,就仿佛是在逃离2014年震撼作者的事件[俄罗斯入侵东乌克兰],他将这些事件比作一头巨猪降临。”
诗人、小说家奥丽嘉·谢达科娃在脸书上写道,自从维涅季克特·叶罗菲耶夫的小说《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以来,她再没读到过如此才华横溢的俄语小说:“有非常难忘的形象,有非常准确描述的事物,最重要的是,有一种无法凭空创造的节奏。”
库什尼尔这部唯一出版的作品也得到了语文学家伊万·索科洛夫的赞赏:“一部令人惊叹的作品——真正的拼贴画,汇聚无数记忆之声的无尽合唱。”
不过,所有这些激动的评价都是在帕维尔去世后才出现,购买纸质版的机会亦然——另一家德国出版社VBPB迅速再版了该书。2014年《俄罗斯切割》发行时完全无人问津。
2022年夏天,库什尼尔完成了新小说《诺埃尔》的手稿,这部小说讲述了德国极左组织“红军派”的故事。帕维尔的童年好友什克雷古诺娃希望自己能出版这部小说。她对“岸”表示,她本以为《诺埃尔》手稿在自己手里,但在采访时她发现,自己手里的其实是库什尼尔的另一部,也就是第三部小说的手稿。
“我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是另一本笔记本——我一直没读它,因为希望帕沙有一天能亲自读给我听。可惜这不是《诺埃尔》,我们现在正试图找到它。我和他的一个有正常政治观点的家人保持联系——他正在努力确保帕沙的遗物至少不会被随意扔掉。”
她找到的手稿名为《比罗比詹日记》,这是库什尼尔在2022年秋天动员期间撰写的。“我认为这部小说在语言上不像《俄罗斯切割》那么复杂。除此之外,我暂时没法再多说,因为我还没有力量去读它。我现在真的做不到。”
活动者
奥丽嘉·什克雷古诺娃称库什尼尔的《俄罗斯切割》为“一部有个人色彩的揭露独裁的反乌托邦小说”。然而,库什尼尔不仅在文学中表达自己对俄罗斯政权的抗议。他参加了2011—12年的抗议潮,发声反对吞并克里米亚,之后又抗议对乌克兰的全面入侵。什克雷古诺娃回忆道,自战争爆发以来,她和帕维尔一直在为援助乌克兰筹款。她在德国的每场音乐会都会以反战独白开场,并接待了一家乌克兰难民在自己的公寓里住了半年。
“帕沙知道这些事,并且非常支持我。大约每两到三个月他都会给我写信,告诉我他开始绝食[抗议战争],他散发传单,并在夜间在城里张贴反战标语的海报。”什克雷古诺娃说道。
库什尼尔在2022年开设了油管频道“外国代理人穆尔德”[8]。他于11月10日上传了第一支视频,谈论关于俄罗斯当局禁止“LGBT宣传”一事。在其他视频中,他反对战争,探讨法西斯主义的本质,并遗憾“错失的时机”,也就是2011年莫斯科的大规模反普京抗议。
频道的头像是电视剧《X档案》中大卫·杜楚尼饰演的FBI特工穆尔德的形象。库什尼尔在视频中多次引用剧中的口号:“真相近在咫尺”。
绝食是帕维尔表达抗议的另一种方式。2023年5月9日,他在VK上写道:“我宣布绝食,要求消灭法西斯政权;停止乌克兰战争;释放所有国事犯”(此帖现已被删除)。这次绝食持续了20天。之后他进行了第二次绝食,持续100天,同样要求停止战争。据奥丽嘉说,这次绝食一直持续到2024年3月。第三次绝食发生在他被拘留期间,这最终成为库什尼尔的最后一次绝食。
这位钢琴家在春末被捕以及他在看守所绝食抗议的消息均未被媒体报道:有关他被拘捕的消息仅在VK的本地群组“非典型比罗比詹”上出现。帕维尔去世后,西伯利亚反对派政治家斯韦特拉娜·卡韦尔津娜在电报上发文称,维权人士没能帮助他,因为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比罗比詹是一个异见者之间没有建立联系的城市。没人能讲述他的情况。我们没能凑钱请律师去帮助他——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没给他写支持信——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没能劝阻他放弃自我牺牲——因为我们不知道。他是孤军奋战。”
“就是这样”网(Vot tak)援引“坐牢的罗斯”项目负责人奥丽嘉·罗曼诺娃和钢琴家的朋友奥丽嘉·什克雷古诺娃的消息,率先报道了他的死讯。罗曼诺娃从帕维尔狱友寄来的信中得知了库什尼尔的死讯:“我们非常悲痛。7月27日,我们的同志牺牲了,年仅40岁,在看守所服刑。全州最好的钢琴家帕维尔·库什尼尔,205条第2款[公开煽动恐怖主义],干绝食,去世,甚至没能活到庭审。”
由于帕维尔有过绝食经历,什克雷古诺娃怀疑绝食是导致他死亡的原因。
“在干绝食时一定得有医生在场——医生来过吗?这是我想了解的——执法机构是否有违规行为,是否采取了所有措施以维持他的生命?”
她不相信库什尼尔会“冒犯别人或故意挑衅——这完全不是他的风格”。但她强调:“他不会妥协,不会在任何自己不同意的文件下签字。”
儿子
帕维尔的父亲米哈伊尔·库什尼尔是一位音乐教师,开发了自己的儿童音乐教育法[9]。老库什尼尔毕业于莫斯科的格涅辛音乐学院,曾在彼尔姆艺术学院教授音乐理论,后来回到坦波夫,在儿童音乐学校和残疾儿童远程教育中心工作。
在俄罗斯,有超过3500所音乐学校和艺术学校使用库什尼尔开发的计算机教学辅助工具。许多教材都有爱国主义色彩,例如,在网上可以买到他的教材《我的祖国》、《爱国歌曲》和《俄罗斯国歌一览》。根据后者的商品描述,“即使单纯聆听国歌也会对人格产生影响。”米哈伊尔·库什尼尔在全面战争爆发前几年去世。
据奥丽嘉·什克雷古诺娃说,父子二人政治观不同,但这似乎并未影响他们的关系。她自己从未听说过他们之间存在分歧,并相信他们非常亲密,“至少在某个时间点前”。
“最近几年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也许因为政治或宗教,关系变得复杂了,但我无法证实这一点,”她补充道,“帕沙的一个亲戚提到,帕沙没有参加父亲的葬礼。但你要明白,这并不意味着什么——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了解帕沙。他可能觉得和遗体告别已经没有必要了——因为那只是遗体,而不是真正的父亲。”
音乐学家玛丽亚·巴托娃认为米哈伊尔和帕维尔“在许多方面非常相似”。她称他们二人都是“文化的耕耘者”。据她所说,老库什尼尔“相信应教会人们欣赏艺术,这会深刻地影响他们的生活”。巴托娃对他在包容性教育方面的贡献给予高度评价:“我完全被他教育残疾孩子的方式[10]震撼了——他非常友善,把这些孩子视作与自己平等的人。”
艺术评论家米哈伊尔·卡兹尼克是老库什尼尔的朋友,在小库什尼尔去世后写道:“我知道帕维尔天才的演奏在很大程度上源于父亲。我很庆幸米哈伊尔·鲍里索维奇没看到这场悲剧。”
巴托娃确信,帕维尔·库什尼尔继承了父亲对儿童教育的热爱。作为比罗比詹和库尔斯克爱乐乐团的独奏家,帕维尔经常去州里的音乐中学演出儿童曲目,并且乐在其中。
帕维尔曾说,他喜欢孩子们听他演奏,因为孩子是骗不了的——他们能感觉到你是活在音乐里,还是仅仅在动手指。有些钢琴家不喜欢为孩子们演奏,怕失去自己的权威。但帕维尔似乎完全不怕这一点。
近年来,帕维尔·库什尼尔与家人关系不再密切。据什克雷古诺娃说,帕维尔的近亲并不打算进行尸检,不想弄清楚他在看守所到底遭遇了什么:“他们似乎害怕耻辱或声张。”
“他母亲年纪很大,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朋友们让我把她的电话从筹款帖中删除,因为记者们给她打电话,她会接电话,然后说一些不过脑的话。然后所有人都责备她。”
奥丽嘉坦言,如果“哪怕能知道帕维尔在看守所没被打”,那她心里也好歹会平静一些。然而,由于帕维尔的家人,甚至一些朋友反对,她无法进行独立尸检。“他们非常担心遗体不会归还家属,为了让母亲签署遗体委托书花费了很多努力。他们也非常怕提出法医鉴定申请。而且我发现,像我这样只是朋友,而非亲属的人,若要求进行这样的尸检,就必须提供暴力致死的证据。而我没有这些证据。”什克雷古诺娃表示。
名人
8月12日,德国《法兰克福汇报》刊登了一封缅怀帕维尔·库什尼尔的公开信[11]。这封信由诸多传奇古典音乐演奏家和指挥家签署,包括丹尼尔·巴伦博伊姆、玛塔·阿格里奇、西蒙·拉特尔爵士、安德拉什·席夫爵士、弗拉基米尔·尤罗夫斯基、米沙·麦斯基、阿列克谢·柳比莫夫等。
“堂吉诃德的故事重演了——而结局是悲剧性的,哎,这样的悲剧在现实中比在文学中更常见。……我们直到现在才开始意识到,他是多么杰出的艺术家、作家和思想家。我们过去对他一无所知。”
什克雷古诺娃在自己的脸书上对这封信评论道:“帕沙,收下你的奖,你真牛。你想不想和他们每个人一起交谈、演奏?不知道。但现在他们都想和你一起交谈、演奏。”
不光光是他们。库什尼尔的同行们也在他去世后高度评价了他的演奏和人格——包括钢琴家安东·巴塔戈夫、波利娜·奥谢金斯卡娅等。奥谢金斯卡娅坦言:“很难形容得知帕维尔去世消息那一瞬的情感,但过了一天我明白了,这是一种强烈的负罪感,而且显然不止我一个人有这种感受。”而库什尼尔第一部小说纸质版问世的消息传出时,维权人士奥丽嘉·罗曼诺娃总结道:“有时需要死去才能让你被认可。这在历史上并非首次。”
出版人德米特里·沃尔切克在读完《俄罗斯切割》后写道:“我一生都梦想收到这样的手稿,里面的一切都是我最珍视的文学。”他承认库什尼尔曾试图与他联系,但他当时并未回复。Pussy Riot成员玛丽亚·阿廖欣娜在评论区补充说,她有“数十封”库什尼尔的来信,但直到他去世后“才想到去读”。
牛津大学研究戈尔巴乔夫改革年代非官方文化与当代微型社区的博士生维多利亚·穆斯维克认为,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地方创作社群与首都文化、政治语境的隔绝所致”。
历史书写往往是中心化的,因此即便来自各个州府的大名人也无法进入其中,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其中一个原因在于帝国的构造。研究者安·劳恩斯伯里认为,在19世纪,作家一旦对地区性题材产生兴趣,比如列斯科夫、梅利尼科夫-佩切尔斯基,他们便会被排除在“伟大文学”经典文本之外,被视为次要作家。[12]
穆斯维克补充道,当代俄罗斯的精英,包括艺术精英,“依然依赖于苏联的层级经验,甚至希望维持现状……如果你不是两京的艺术工作者,或者不属于某些特定圈子,那么即便你才华横溢,也往往无人倾听。即便是在如今的互联网时代,也仍然如此。”
她认为,解决之道在于“建立一些新的、民主化的机制”,以及“依赖来自非首都的小团体”……矛盾的是,由于不关注这些群体,莫斯科自身反而变得孤立,无法依赖民主化社区的网络。戈尔巴乔夫改革前夕有过这样的群体,现在也依然存在。要学会识别它们,这样才能彼此支持。”
谈及为什么人们在帕维尔去世后才开始讨论他时,他的同学玛丽亚·涅姆佐娃指出,帕维尔的艺术“从不属于主流”,而他自己也没有努力让人了解他。
“帕沙一直迁徙,从未扎根,活在自己内心深处。他无法保持沉默,但更多是在为自己写作。他不能不演奏,但并不是为了让全世界知晓。他能懂别人的感受,但自己既不追求名望,也不需要认可。他希望在社会活动领域被听见,他无疑渴望变革。但他的语言是完完全全的精英艺术。要想触及大众,还需经历诸多阶段。或者需要死。”
音乐学家玛丽亚·巴托娃指出,尽管不为人知并没有妨碍帕维尔成长为音乐家,但他未能真正冲破隔阂,走向听众。她认为,这与俄罗斯文化界的结构有关。和穆斯维克一样,巴托娃认为这是因为“首都中心化的世界”。
“特维尔爱乐乐团在做什么?诺夫哥罗德的,库尔斯克的呢?我们对此所知甚少。非首都城市都知道首都的表演者,但反过来就不一定了。”
但媒体和社交网络对库什尼尔的关注,主要并非因为他的创作,而是因为他“本不该被杀害”,玛丽亚·涅姆佐娃认为。
“还有多少这样无名的人被这部机器活活吞噬?负罪感、对自身盲目无知的恐惧、因为没有出路而绝望、羞愧——这些情感伴随着人们对帕沙的集体哀悼。他迫使我们回顾四周,让我们停下来思考。而我们感到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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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维尔·库什尼尔的告别仪式于8月8日在比罗比詹举行,只有六人出席。遗体火化后,他的朋友们决定将他的骨灰运回坦波夫,安葬在父亲身旁。葬礼将于8月16日上午11点在当地时间举行。
在与“岸”的交谈过程中,钢琴家奥丽嘉·什克雷古诺娃感谢所有在他去世后关注他文学和音乐遗产的人,但补充道,这大概并非帕维尔所希望的。
“不久前我梦见了帕沙。他说:‘现在大家都在谈论我和我的作品,这当然很好。但他们忘了我为什么而死。我是因为战争而死的。’感谢所有关注帕维尔的人,感谢所有帮助的人。但他选择赴死,是为了表明,他不认同俄罗斯的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