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章咪佳
阅读前情:44个字的剧场
在展厅的一个转角处,挂着王冬龄2014年的篆书作品“不敢雷同”。高世名清楚地记得,当年在中国美术馆做展时,这是一副对联的下联,“序厅里一边是:书为心画;一边就是这件‘不敢雷同’。”
王冬龄 篆书《不敢雷同》(左)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2024年,“津门问道”的展厅里,通过这个转角,现代书法作品进入视野。
从日课的展区走过来,高世名说:“王老师是教大家,一个人应该怎样做日课进行传承。但是他还不满足,他要破格、破局,然后创格和开局。”
王冬龄 草书《心经》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1.
艺术史家范景中先生许久不在公共场合露面,他是天津人,这回老朋友做大展,他正好回到故乡,上台放松,说了一个梦境。
从1970年代末期,王冬龄和范景中在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前身)同窗时,两人就经常在一起讨论书法,教室、寝室,校园里、西湖边,哪儿都谈。
到现在,他们谈艺问道将近半个世纪了,常常还讨论得忘了吃饭,有时候,恍恍惚惚都进入了梦境:
有一次我俩正在讨论书法,突然来了两位大师,一位是怀素,另外一位是颜真卿。两位先生听了半天,问:“你们在聊什么?”
王冬龄说了几句什么,记不得了。但是梦里有一句突然把我惊醒了:“公得之矣。”
哦!我想到了怀素先生的一段话:“吾观夏云多奇峰。”夏天的云彩漫天飘,就像奇异的山峰。怀素写书法,就照着夏云写。
“其沉痛处,则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沉痛处,书写到最得意的地方,就像动物出没在茫茫的森林里。
“又遇壁坼(chè)之路,一一自然。”又好像看见墙壁的裂缝。书法求的不就是这样的自然吗?
颜真卿回答了一句:“何如屋漏痕?”破屋壁间雨水漏痕,也是书法和印章非常讲究的境界。
怀素于是握着颜真卿的手说:“公得之矣。”
“王冬龄先生的书法,证明了怀素对于一个后辈的希望。”范景中说他这个梦境中的恍恍惚惚,到现在变成了现实。
2005年,在王冬龄创办的“书非书”展览上,范景中想起了这个梦境,“我现在再讲给大家听,因为我想象五十年以后有人写书法史,可能会这样写:王冬龄是继承怀素衣钵,在中国书法史上占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大书法家。因为他紧接了怀素关于观察自然(的传统),进而在书法中写出了万象。”
三位老朋友:王冬龄、范景中、寒碧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2.
王冬龄的乱书作品集《飞花散雪》与展览同步出版。许江在序言里引用蔡邕的说法,
“书者,散也。”
散什么?许江说,是散怀抱,放怀恣意。
对王冬龄来说,写字和做人一样地是散怀抱。有一天,他和学生们吃饭,90后的博士们怂恿他做MBTI人格测试(当下流行的一种人格测试,包含四个维度),王冬龄欣然应允,一题题耐心地完成,测出来是 ENFP型人格。
四个字母的释义大约是:外向的人,会从与他人的交往中吸收能量。
直觉型的人,注重未来的变化。
与“逻辑型”相反,做决定时依靠情感和价值观,重视人际的发展。
做事情偏向灵活性和开放性,不会要求事物的绝对性,更喜欢具有变化。
王冬龄和学生宋宁。看看王老师的潮服装! 崔砚然/摄
我们觉得很准确:
“津门问道”研讨会上,王冬龄跟各位嘉宾说,前一晚就睡了3个小时。他仍然在一遍一遍地排列嘉宾名单。其中最重要的一份,大概是开幕式晚宴的位置,要让每桌嘉宾既感到熟悉的氛围,又能认识他们一些新的同道,吃得尽兴开怀。
以前王冬龄到巴黎做展览,当地记者问他:“您认为巴黎有什么缺点?”王冬龄回答说:“你们吃饭太晚了。”
不知道是不是谈艺术和人生,反正与友人吃饭,对王冬龄来说确实是顶重要的事情。
天津展览当天的晚宴,考虑到南方来的朋友众多,王冬龄特别调动了仲秋时节最肥美的300只阳澄湖大闸蟹北上。
但是,这难道不是ISFJ人(与ENFP相对)的事无巨细、成竹在胸?
10月22日下午到天津,开始最后阶段的布展。当天看完现场,晚上吃过饭,策展组继续开会到凌晨。散会时王冬龄跟大家约定“明天早上9点餐厅集合”。
第二天,年轻人几乎全半闭着眼睛到餐厅。执行策展人孟巍已经在吃饭,他说他没有按时打电话喊王老师起床,“让他多睡一会。”
9:20,王冬龄健步如飞进来餐厅,头发比日常格外蓬松些。我理所当然地想,王老师刚刚起床。
结果他说,他四点就起床了,“先工作一小时。然后去游了个泳。”
全体瞠目结舌。
通会之际,一个艺术家全然地是个“EISNTFJP”全类型人:艺术对才华和能量的调动,无非来自日常每一次的大散怀抱。
3.
在天津做展,王冬龄特别书写了一幅记载天津历史的小草作品,由“天津”两个大字领衔全篇:楷隶结合,充满童趣。
天津这个城市,古意又新潮,民众对艺术兴致极高。10月26日下午开幕式结束以后,王冬龄将要在展厅里作现场书写。所有观众开始从一楼大厅往三楼展厅涌:美术馆两层楼梯上,水泄不通地推进了快半个小时,才得以进入到展厅里。
这次王冬龄是在四块竖直的亚克力板上写字,不比以往巨大的宣纸摊在地上自动作了比较大范围的清场,热情的观众就全围上来了。
现场书写 图片由主办方提供
执行策展人马驰和王冬龄的学生们进入紧张状态,张开双臂隔挡,一方面保证艺术家不受影响,更主要的是,用丙烯作墨水写完的字儿,需要一些时间晾干。
结果工作人员的后背还是几乎被人群给贴上,草书“动静乐寿”刚写完第一个字,博士就被“压迫”得有点重心不稳了。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穿过男生手臂底下疏漏的空间,一手掌摸上“動”字折勾的起承转合处。全场惊出一身冷汗——
一看,小妹妹手小,一掌下去倒是增加了一点毛笔拖拽丙烯时产生的肌理,效果也蛮好。
王冬龄现场书写的草书《动静乐寿》 图片由主办方提供
回头一想,这么可爱的动作,简直是我们每个人潜意识的外化。观众真的时刻有一样的冲动,想探索一下王冬龄到底是在什么材料上写书法。
在展厅最大的作品乱书《周易》前,人们默契地选择了一个相同的位置自拍,自己就可以完成与作品合影。因为书写的材料,是一块高4米5,长度超过30米的不锈钢镜面。这次的“墨水”,是一种特别有黏着力的油漆。
王冬龄喜欢选用不同质地和不同颜色的纸来做实验,作品呈现会更丰富。“后来也因展览或者是公共空间的需要,会在各种不同的材料上现场写字,木头、毛竹、玻璃、亚克力、汽车、布、绸、衣服、瓷坯、紫砂、墙壁都写。”
王冬龄《周易》 图片由主办方提供
“津门问道”的另一位学术主持寒碧说,“在进入狭路中的挑战或张力中的创造,这是王冬龄对中国性书法传统及全球化当代艺术的一个特别贡献。”
写在《纽约时报》上的”舞“ 图片由主办方提供
这不免让人又想起《黄鹤楼》里那只蓄势待发的“鹤”。
2021年,在王冬龄从艺60年的大展之前,诗人舒羽在王冬龄的读书分享会上谈创新这件事情,“当我们在评价一个单旋律的独奏时,王老师可能是一个人的重奏,有时候甚至是一个人的交响。”
1988年,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在上海录制书法讲座,那天,王冬龄和书法家孙伯翔、邱振中乘坐出租车,上车开始谈论书法。司机好奇地问他们:“什么是书法?”
王冬龄脱口而出:“我们就是书法。”大家都笑了。
特别致谢:
中国美术学院书法学院 张爱国教授
中国美术学院人文艺术学院 万木春教授
中国美术学院艺术管理与教育学院 孔令伟教授
中国美术学院现代书法研究中心 宋宁 崔砚然
广州美术学院 黄几 李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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