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21年出版首部中篇小说集《肥梦》之后,暌违三年,影评人、作家阿郎推出了最新作品《铁锈新鲜》:五个故事,五种人生,五样人世滋味,五味世间情态,在悬疑氛围中步步为营,环环相扣的线索牵引出一幕幕出人意料的结局,感受城市阴影处风雪凛冽,阳光下炽热凛然。
近日,在北京SKP RENDEZ-VOUS书店,阿郎携《铁锈新鲜》与读者见面。导演、编剧、制片人耿军,作家、文化评论人韩浩月,《长篇小说选刊》主编、文学评论家宋嵩等,围绕阿郎的东北文学叙事展开讨论。
在新书分享会上,耿军谈到,《铁锈新鲜》里对他触动比较大的是其中的《夜宴》:“故事中那些交错在一起的人物,以及小城中复杂又具体的人情关系网,从高档餐厅的灯光到普通饺子馆的辣椒油,一切交织在一起,那种真实在情感上打动了我。”
韩浩月指出,如果说《肥梦》是一个从少年阶段出发来进行一个对东北叙事的比较莽撞的展现,那么如今的《铁锈新鲜》已经进入了一个比较平稳的深邃的讲述。“阿郎在故事里探讨了很多问题,虽然时代有所不同,但是折射到当下又毫不违和,他写婚姻,写亲情,写人际关系,写那些传统但又尖刻的被忽视的感受,借用往事包裹当下的琐碎,带来双重的冲击,让不同时空形成一种互动,这种互动感会一直激发读故事的人。”
宋嵩认为,阿郎为自己的小说构建了一个空间宇宙。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东北,但他构建的东北和我们经常读到的东北叙事中的东北不太一样。“大家熟知的那些工业老城的味道已经不是重点,他笔下的是不为人熟知的小县城;描述的重点也不是在北方工业城市的那种阴冷、坚硬、冰凉,他不准备依靠地域提供的独特性来展现故事的独特性,而是在所有行为的包裹下展示的人性,揭露的是人们共有的隐秘的心底角落。阿郎提供的是东北叙事的另一种可能。”
南方都市报记者对阿郎进行了专访。他坦言,自己喜欢那些赤裸的、直白的、未经修饰的动词,以此为斧凿,去挖掘一个被时间湮灭过的城邦。他说:“我想写大地上素不相识的人,写他们热热闹闹的孤独,震耳欲聋的沉默,声名狼藉的成功,金碧辉煌的自洽。我想把自己交出去,交给对面不知道是谁但一定是谁的阅读的人。”
访谈
让人性彰显得更极端、更本质
南都:《铁锈新鲜》这本小说写于什么时候?
阿郎:2022年尾、2023年初,不到一年的时间写完了这部小说。
《肥梦》出版之后,我总觉缺点什么东西,我觉得它和市面上很多文学作品是同质化的。我想在下一部小说里做出一些改变,尤其是在结构和对话上。酝酿好长时间,但写作的时候特别快。比如《铁锈新鲜》基本上两三天写完。写完之后我投给了《当代》。我对这种写法没有把握,内心特别忐忑,结果一问,编辑说,这挺好,你按这个路子再给我来两篇。我才放心了,这种改变是有效果的。
南都:上一本《肥梦》大部分故事讲都市情感,这一本《铁锈新鲜》主题转向了刑侦悬疑,题材转变的原因是什么?
阿郎:现在是一个特别国泰民安的时期,在这个时期里,在日常生活中人性的表现基本上都差不多。我希望设计一个极端的环境,让人性彰显得更极端一点,更本质一点。我想到的就是案件。
在我不断地跟我的人物接触的过程当中,我发现自己成了左右互搏的一个人。在写《铁锈新鲜》的时候,我一直苦恼于怎么样让这个人错误地认定凶手是那个人。我一直解决不了。有一天早晨,上班路上等红灯,那是个典型的初春天气,不冷不热,车窗都开着,有个人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把烟灰弹到了车窗顶上。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有很强的标志意义。现在很多案件的破获都不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的东西,而是某个细节指向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我在想,警察会注意这样的细节,犯罪分子也同样会留意这样的细节,这一个细节同时引发了两者的行动,影响了案件的走向。
我有一些同学、朋友是做警察工作的。他们只是只言片语地跟我聊起过,他们看到的生活跟我们的生活是不一样的,他们看到的更极端,更本能,更加接近动物性。有些时候,人性所表现出来的东西,是小说家想都不敢想的。
南都:你写的罪案小说和我们传统看到的推理小说是很不一样的,我们看到一个案件被侦破,但当中并没有太多推理过程。为什么采取这种写法?
阿郎:因为我看了很多文学作品,在推理过程中,它要建立一个机制,比如说回到犯罪现场重新演绎犯罪现实。它有各种各样的方法。这对读者来讲是不合理的,因为你预设了一个理论框架,然后按照这个理论框架去走。而我想描述的是动作本身,比如《铁锈新鲜》,主人公去调查女性的家庭来历的时候,我没有写推理过程,直接写动作,他去了,他跟老头吃饭、喝酒……我认为动作本身有真实的力量。就像任何一个动作电影,当主人公在跑的时候,摄像机一定是架设在他奔跑的路线前边的。在电影《谍影重重》里,是摄像机和主人公一起在奔跑,他跑它也跑,他跳它也跳,一起去经历不安,一起去冒险。我希望这样的东西可以成为我的罪案小说的不同之处。
我不希望把我的主人公所有的心理活动都完完整整地展示给我的读者。我觉得,我对我的主人公的了解,仅仅在于在这个时间他想完成什么事情,但大多数时间他是独立的。他是一个自在的生命体,我没有办法触摸到他全部的生命。
富于戏剧性的东北有丰富的女性故事
南都:您刚才说《铁锈新鲜》两三天就写完了,有没有哪个小说算是写得比较慢的?
阿郎:《肥梦》之后我写的第一篇是《风雪夜归》。我一直在找一个独特的对话方式,但是找不到。写了十几个开头,我觉得不对。第一个人说我要干他,意思是我要揍他。另一个人问为什么?第一个人的所有回答我都觉得不对,不好玩。最后这个人说了一句很无厘头的话,因为他妈长得好看,所以我要揍他。正常情况下,另一个人应该说,你瞎扯。但我的人物说,是应该揍他。我一下找到了对话的节奏,找这个节奏费了我十几天的时间,每天我都写这个开头。
南都:《风雪夜归》由几个不同的人讲述同一个女性的故事,这个结构非常新颖,你是怎么构思出来的?
阿郎:我也是通过我的母亲在思考这个主题。我发现,不同的时期,我妈妈的邻居、同事对她的称呼是不一样的,但几乎没有人称呼她的本名。我想,是不是中国大部分女性都是这样的,嫁给谁,就成了谁的媳妇,成为母亲之后,就变成了谁的妈妈。她自己的名字被隐藏在这一切背后。这是一种不公平。我小时候认为我的父母是无所不能的,他们应该能够解决我提出的所有问题。但是我后来发现,当我面对当年我父母面对的那些问题的时候,不仅我在教育小孩,小孩也在教育我。父母也在和孩子一起成长。
《风雪夜归》里三个女性其实是不同的人,我写出了不同的侧面。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她们的故事太丰富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她们有不同的人生处境。尤其是在富于戏剧性的东北。到了最后,我发现,我所了解的东西和故事里的那几个人听到的东西是一样的,都是道听途说,有很多东西是真实的,也有很多东西被演绎过。这个母亲,我尽量让她有了自己的名字以后,关于她的那些事儿仍然是不真实的。即使我们看到她是一个不完美的母亲,她依然有她面对孩子的慈爱,虽然我用了大量的笔墨去写她在世俗的人眼里是什么样子,这一面却仍然少为人知。我觉得这可能是我见过的生活中绝大多数女性的命运。
铁锈是漫长的岁月剥蚀过的结果
南都:《铁锈新鲜》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它有什么寓意?
阿郎:我有一次为了一个长篇小说去东北采风。我去了沈阳、去了吉林,甚至去了伊春的各种深山老林。我去了很多《林海雪原》所讲述的那些熟悉的地名。在那里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工业时代留下的痕迹。比如大烟囱,大铁锅炉,随着时间流逝它可能废弃了,用我朋友的话说,有一种很美的时间给予的斑驳感。当我站在鞍山的一个化工厂当中,我觉得这个厂子太庞大了,那些不知名的大罐子对我形成了极大的压迫感,上满挤满了铁锈,充满了时间的痕迹,不再是当初新鲜的样子了。
可是,他们那儿的司机告诉我,这些厂子以前是维护得很好的。我觉得,铁锈是漫长的岁月剥蚀过的结果,其实剥蚀的本身构成了独特的意境,这点上我特别着迷。我希望整本书能有这种感觉。
南都:你认为这部作品和这几年的“新东北叙事”或“东北文艺复兴”之间有什么关系?
阿郎:有次在一个大型活动上,他们让我预判,说中国出现了藏地新浪潮,杭州新浪潮,你觉得下一个有可能爆发的什么?我说一定是东北。因为东北有文学。这块土地充满了故事性。相对于全国其他地区,它的经济不是很好,但往往这种时候会激发我重新回看这块土地的热情。
在写东北的这批作家当中,只有班宇还在东北生活。大部分人,包括双雪涛、郑执他们,都离开了。一定是你离开很久之后,回头再看,才能对家乡有相对比较客观的认知。你一直想逃离的那些人,你这时候才发现他们的另一面,他们好的那一面,他们局限的那一面。
最近一两年,也是因为我父母年纪大了,我回北方比较频繁。越回去越好像重新认识了东北一样。在哈尔滨的饭店吃饭,有很多老照片讲饭店的历史。现在很多关于东北的谍战剧根本没有表现出那种惊心动魄来。甚至有张照片,文字注释说“某某某几个人在一起吃饭(中间那个人就是我党的地下工作者)”。它用很轻描淡写的语言讲述那么惊心动魄的故事。我相信中国的每一块土地都有这样的故事和这样的人,需要写作者去挖掘。
本版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