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后被四位保研的学生放了鸽子,这是35岁的博导周霖未曾料到的。不过,让他气愤的其实是被“鸽”的时间点。
每年的9月28日是研究生推免录取正式开始的日子。这一天,研究生推免服务系统会正式开放,推免生的志愿填报与学校录取等工作需在该系统内进行。所谓“推免”,即“推荐优秀应届本科毕业生免试攻读硕士”,也就是公众常说的保研。
周霖是在2024年9月27日主动询问时才得知有位学生爽约,还有两位学生则在28日当天才表明另有去处,仅有一人提前一周告知。
在此之前,这些学生信誓旦旦地向他表示要来读研的意愿,其间双方多次交流。周霖已经为他们规划了未来的研究方向,甚至允诺读研期间可出国联培。
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显得多余,成为他的“自作多情”。
周霖并不孤独。2024年9月29日,复旦大学管理学院发布了《推免招生不诚信名单通告》,对多名在推免过程中“违约”的本科生实名通报。2024年参加复旦大学管理学院夏令营的一位学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从7月至9月,他们签过三次协议,学院还为他们提供实习资源,以及部分外企培训课程。
复旦大学宣传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公布推免招生不诚信名单,是该学院的一项常规工作。
复旦管理学院官网上有两年前的一则公示,表示对当年单方面撕毁预录取承诺书的学生作了不同程度的惩罚,并公布了两名学生的姓名与本科院校,原因是其存在沟通中故意隐瞒已获取保研资格的不诚信行为。
南方周末记者在网上搜索查询,目前暂未发现其他学校采取类似做法。
根据教育部最新数据,2023年,全国共招收硕士研究生114.84万人。某位不愿具名的权威专家透露,推免生比例约为12%-14%,也就是说,推免生人数在13.8万至16.1万之间。而在推免制度诞生之初的1985年,这一数字只有3300多人,38年过去,增长了40多倍。
不仅是学生“鸽”老师,在社交媒体上,也有不少学生贴出自己被老师“鸽”的经历。随着推免生人数增多,学生与学校的“互鸽”逐渐成为常态。这背后发生了什么?
“被鸽”很普遍
如今,推免生已经成为大多数名校硕士研究生的主要来源。近几年,不少院校在扩大推免生的招生比例,甚至有的专业只招收推免生。
总体上看,推免招生方式有夏令营、预推免及“九推(即九月正式推免)”三种。
其中,夏令营和预推免是在推免系统开放前,各招生单位自行组织的提前考核活动。“九推”是指9月28日系统开放至10月20日结束这段时间内,各院校的录取工作。
实际上,在“九推”之前,大部分招生单位已通过夏令营和预推免完成实质性考核工作,只待系统开放后正式录取。
周霖在东部一所211高校任教。他所在学院曾在7月举办夏令营,入营的部分学生拿到优秀营员称号(简称“优营”)。
到了9月初的预推免环节,学生登录目标学校的研究生招生管理系统报名,学院筛选出通过资格初审的考生,组织笔试和面试。
周霖反思,被“鸽”可能源于自己缺乏经验。他于2024年4月入职这所学校,此前并未参与过推免招生工作。在预推免阶段,他面试了八位有意向的学生,最终在招生范围内发出四份offer。
他记得,在学院夏令营面试时,经验丰富的老师直接问学生“有没有参加其他学校的夏令营,我们是你的第几选择?”类似这样的问题,从学生的态度与回答来推测其真实情况,也有少数学生会如实交底。
学院负责研究生招生的行政老师告诉周霖,要和学生保持密切联系,让对方感受到诚意。但现在回过头来看,“面试时和学生聊得越投机,表现出越高的诚意,就越有可能被‘鸽’”。
被爽约的老师不只周霖。据他所知,学院2024年的推免招生中,履约人数仅有发出offer数量的1/3。
周霖所在学院的副院长是“杰青”,学生也同样失约。他们课题组总共发出9份offer,最终仅有3人履约。其余6人在9月28日系统开放后才说了实情:“老师不好意思,我去别的学校了”。
南方周末记者向南方某985高校副教授询问此事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这种案例“太多了,很普遍”。
中部某985高校的副教授覃磊今年第一次被“鸽”。与这个结果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学生之前的主动。这位华东某211高校的学生在2024年4月联系覃磊,表达跟随他读研的意愿,还主动要求面试。
面试后,学生很积极,隔三岔五问覃磊能否跟随他读研,课题组有哪些任务可以安排。覃磊告诉对方,等夏令营确定结果就提前进组。当然,这名学生也顺利在7月的夏令营中拿到优营。
2024年9月26日,离推免系统开放还有两天,那名学生才表明放弃。
覃磊明白,学生爽约很正常。但鉴于学生先前所表现出的超乎寻常的积极态度,他依然感觉自己的感情受到了欺骗。
竞优市场
推免系统开放的第二天,一名学生主动打电话向周霖道歉。
他还向周霖解释目前的流行“玩法”:三个平行志愿,一个冲“梦校”,一个“铁offer”保底,还有一个空着,以防“万一出意外了还能填”。这名学生最终选择东南地区的一所985高校。
周霖听后深感震惊,“这怎么越来越像高考填志愿?”
有受访对象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铁offer”,是指学院与学生签过协议;如果仅入选优营名单,则不太可靠。
江新凯是江苏省一所211高校计算机学院的大四学生。他在夏令营和预推免阶段共取得10份offer。在他看来,这是比较稳当的数字,也是周围同学拿到offer的平均数,“最起码也要六七个才保险”。
学生的逻辑是,只有拿到更多offer,才能掌握主动权。因为老师或学校也可能爽约。
早在2022年,某“双一流”高校新闻与传播学院在推免研究生录取细则中写明,确定招收推免生56人,但在公示的推免录取名单中,拟录取和待录取的人数却高达138人。
天津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李永刚长期关注此议题,于2023年9月发表了《硕士研究生推荐免试招生提前考核的流程剖析及问题反思》一文。他在论文里就指出,该学院超量发放了提前录取协议,也就是说,最终有82名学生被放了鸽子。
一位在2024年参加推免的学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为避免被学校或老师放鸽子,学生肯定要有plan B。“老师比学生更有话语权和选择权,如果有条件更优秀的学生,他把我拒了,我不就没书读了?”
学生还想冲击更高的目标。江新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学生都在往上爬,一开始认为某所学校比较理想,拿到offer后,又“这山望着那山高”。
“本科看学校,读硕看方向,读博看导师”,这是过去学生的选择逻辑。但周霖发现,如今的本科毕业生在抉择时的逻辑和高考填志愿很像,“有的可能遗憾高考没能考上好大学,就借此弥补”。
因此,虽然周霖所在团队有院士大佬,但也没能吸引这些学生留下来,那四名同学中有三人最终选择东南地区的其他985高校。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沈文钦认为,在双向选择的情况下,由于学生是弱势群体,现在的制度设计更利于学生,也无可厚非。
李永刚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由于推免名额的稀缺性和优质生源对高校的重要性,在夏令营等提前考核方式缺乏有效监管和制约、推免提前录取协议缺乏法律效力的情况下,推免生与院校之间存在信任危机。
他解释,在推免过程中,学校想选拔更优秀的学生,学生想获得更好大学的offer,双方在相互竞优,都在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那么,学生争取拿到更多offer;学校也可能许诺超出招生范围的offer。
从学校与专业的实力排名来看,李永刚说,大部分处于中间位置的学校都有放鸽子或被放鸽子的可能。而排名越靠前的学校与专业,被放鸽子的可能性越低。
上述参加复旦大学管理学院2024年夏令营的学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那些“违约”的学生最后多半去了清北。
规则问题
“有没有可能由于规则这么设计的,他们不得不采取这样的策略?”覃磊反思,如果学生不“甜言蜜语”“信誓旦旦”,可能拿不到优营。
学院在发放优营名额时有“潜规则”。
覃磊解释,有些优秀的学生同时拿到了清北的offer,那学院自然倾向于将优营给那些私下约定确保能来的学生。也就是说,“他们承诺来我们学校,学院才给他们优营。”
换言之,除却师生的个体动机,学院所设置的规则也存在一定漏洞。
10月中旬,覃磊和同事讨论此事,提及是否需要转换策略,回归初衷,选拔优营的标准仅参考学生自身水平,而不考虑其他的因素,“比如,此前有没有跟哪位老师联系,作出怎样的承诺等等”。
覃磊记得,学院在前几年曾承诺拿到优营的学生直接录取。但问题在于,学校的推免生名额由教育部确定,再由学校分配给各学院。学院在夏季发优营名额时,还不知具体的推免名额。当时给出的优营名额超过招生名额,最后没能履行承诺。此后,学院在确定优营名额时逐渐变得保守。
考核,也在推动学院采取这样的策略。上述南方985高校副教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学校在评价学院时,有两个重要指标——优营学生的报到率,以及研究生的优质生源率,也就是其中有多少人来自“双一流”院校。这种考核会影响学校给学院的打分,进而影响到学院每位老师的年终绩效。如果推免名额用不完,也会影响学院来年招生名额的设置。
实际上,在夏令营和预推免阶段,也有其他潜质不错的学生来找覃磊,都被拒绝。他每年仅带一名学生,结果今年名额轮空。
周霖的处境也很被动。所幸学校的规定比较人性化,推免学生未招满,招生名额能留给考研学生。
有些气馁的周霖明年不想再组织面试。今年的面试由他自行组织,还邀请了几位同事一同参与,结束后写评语、打分,并上传录像。线下面试的,他还为学生报销路费。“最后学生没来,大家的时间精力都浪费了”。
一位比周霖入职早两年的同事告诉他,自己在夏令营和预推免时都不发offer,因为学生多半不会来。从学院的整体情况来看,很多老师也不愿意组织面试。
上述南方985高校副教授观察到,一般情况下,老师不会主动违约。因为只要学生将事情发在网上,老师就会面临舆论的抨击和学校领导的问责。不管在道德上,还是纪律上,都不允许老师失信。“而学生觉得‘鸽’老师很正常”。
不过,一旦学生被“鸽”,就面临着高风险。
2022年9月28日,拿到某985高校优营名额的吴莹在等了一个白天后,意外地发现自己未被录取,只好从当天傍晚开始和朋友们一起查找补录信息,最终在晚上十点多联系上两所985院校。
次日上午11点半,她面试完其中一所学校。一分钟后,她收到待录取通知,按下确认键后,才长舒一口气。“整个过程就像坐过山车”。
从保本校到保外校
在推免市场中博弈的学校、老师和学生,喜悦和焦虑都在9月28日这天被无限放大。
在推免制度实施的早期,教育部的相关规定较为简单。直到2006年7月,教育部印发《全国普通高等学校推荐优秀应届本科毕业生免试攻读硕士学位研究生工作管理办法(试行)》。
该文件详细规定了不同层次高校推免人数所占应届本科毕业生人数的比例。教育部批准设立研究生院的高校一般为15%;未设立研究生院的211高校一般为5%;其他高校为2%。
天津大学发展规划处副研究员张立迁曾从事研究生招生工作近九年,并曾借调至教育部高校学生司工作。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2006年出台的管理办法,意味着推免步入正规化制度化阶段。而2014年的一项规定,则从政策层面确立了推免生拥有完全意义上的自主报考权。
2014年,教育部不再设置留校限额,同时,研究生推免系统正式上线。
在此之前,推免生以保本校为主。李永刚说,很多学校为留下本校的优秀生源,会要求推免时保本校。因此,推免至外校读研的人群规模较小,师生互“鸽”的问题也不突出。
周霖在2011年开始读研,那时班上成绩靠前的同学也只能保本校,仅有少数排名靠后的推免生去保外校。
李永刚分析,随着保外校人数的增加,推免生自主选择的空间变大。那些非顶级名校的学生有了去更好院校的可能,本校反而成为保底选择。师生间爽约的问题由此开始凸显。
“而研究生扩招或是更深层次的原因。”李永刚表示。
在推免制度建立之初,全国共有169所高校具备推免资格。2024年,这一数据增加至367所。
推免院校数量增加的同时,不少学校的推免比例也在逐年提升。比如,以2025届本科毕业生的推免比例来看,清北超过60%。据南方周末记者不完全统计,有16所高校的推免比例超过30%。
“随着研究生招生规模的扩大,推免人数越来越多,如果没有相应的约束,类似的事件还会持续发生。”李永刚强调,这需要政府或教育管理部门出面进行规范。
具体来说,倘若严格遵守教育部的规定,夏令营和预推免等选拔方式的法律效益和合法性都存疑。因此,他建议将提前选拔录取的夏令营和预推免纳入制度管理中,提高录取的效率和规范性。
选拔结果的透明性也有待提高。
李永刚解释,很多高校在公布夏令营或预推免的结果时,并未排序,一般仅分档。这种模糊性使得学校有更大的活动空间,方便他们尽可能多地笼络学生。如果能清晰排名,或许会降低学生四处寻求offer的可能。
覃磊建议在推免系统里实行分批次录取。如果第一批没招满,学校可以再招一批;第一批没被录取的学生也可以再次填报。
周霖还提及,国外高校设置留位费,如果学生最后没来,不归还留位费。“所有的offer都没有任何约束力的情况下,引入留位费是唯一能做的了。”
留位费,可理解为学校为保证生源先收的“定金”。但教育部曾规定,严禁将提前缴纳学费等任何费用作为是否录取考生或考生确认录取的依据。
在张立迁看来,选择适合自己的研究方向和导师才是最重要的。到了研究生阶段,应该更理性地明白未来要学什么,要跟谁学,而不是依然停留在单纯追求所谓更好学校的目标上。
吴莹有一位大学同学,很早就计划硕士毕业后回家乡最好的中学当老师,所以在夏令营时看中了东北师范大学。而学校给的也是铁offer,因此她在当年8月份就确定了结果。而吴莹那时还不清楚未来的规划,只想搏一所更好的学校。
“如果在保研时对未来有较清晰的规划,可能就不会那么焦虑,或者非要拿很多offer才安心。”吴莹说。
(应受访者要求,周霖、覃磊、江新凯和吴莹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