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周前,我第一次在大学里教电影。我已经琢磨过怎么教了,找部短片放三遍,第一遍只播音频,第二遍提供全部的观影体验,第三遍只播放图像,关掉声音。
朋友推荐了伊朗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Abbas Kiarostami)的首部短片《面包与小巷》(Bread and Alley)。我一看就感到适合,时长刚刚好,没有对话,开头的配乐美国学生一定很熟悉:基于披头士(Beatles)的一首老歌《生活还在继续》(Life Goes on)。不仅如此,在《阿巴斯谈电影》里,导演本人回忆过年少时在暗夜里听收音机的情景,他会在脑海里给这些声音配画面——这或许是他无穷想象力的源头。
我们就真的听起了《面包与小巷》,学生们很棒,不仅立即听出披头士的音乐,还指出了重新混合的打击乐——似乎在暗示喧嚣。他们听到了气势汹汹的犬吠,听到了轻微的抽泣,听到了车水马龙。他们想象有个人可能是刚刚从家乡来到一座大城市,感到迷惘甚至恐惧。
看第二遍的时候,电影的画面带给他们惊讶:这不是什么大都市,而是悠长、狭窄的巷子;没有车水马龙,只有偶尔过路的驴车或马车;主人公并非成年人,而是个孩子。但除此之外,他们的直觉近乎准确,这个孩子被巷子里的狗吓坏了,一动也不敢动。
我本来准备的说辞是:希望这节课之后,我们观影的方式会跟以前完全不同。我不知道这些练习对学生的影响有多大,但我开始把“听电影”变成一种习惯——先听,先想象画面,而后再看,享受画面带给我的惊喜——久而久之,我也愈加关注电影里的声音乃至声音本身。
我这代人小时候还听过收音机。收音机和今天的播客不同,播客更多是谈话类节目,要你关注内容本身,以前的电台什么节目都播,比如球赛直播。在1975年的电影《飞越疯人院》(One Flew Over the Cuckoo’s Nest)里,麦克墨菲动员病人,要求大家投票表决,让护士长尊重民意播放棒球世界锦标赛,但即便争取到足够的票数,护士长却说表决时间已过,不愿打开电视。于是,麦克墨菲播报起想象中的球赛:“科法克斯投球,投出去了,球飞向中间地带,是安打!普林斯绕过一垒,冲向二垒,球已经飞入右中外野,戴维斯飞速去拦,他接住了!……”病人们被他的“播报”深深吸引,挨个坐到电视机前的凳子上,盯着黑色的屏幕,为脑海中的画面而激动、鼓舞。护士长被激怒了,勒令他们停止。
护士长有理由生气——当病人们动用想象力的时候,他们的思想不再接受管制,这直接违背了疯人院的规章制度。而自由和快乐,就是麦克墨菲渴望为病友们争取的明天。
以前的小说常会写:老人死的时候,桌上的收音机还开着。在近些年,同样的情节或许衍变为:老人死的时候,家里的电视机还开着。我隐隐觉得,听着收音机死去和看着电视死去不太一样,前者要求你想象,后者则不需要,我不知道哪一种对孤独的老人更为残忍。
我们这些年轻健康,五感健全的人何其有幸,可以随意切换体验世界的方式。然而,我们虽有这么多感官,却过多依赖视觉。很多时候,倘若不闭上眼睛,我们就无法聆听。(造物者也很有意思,我们的五官只有眼睛和嘴巴可由我们随时关停,似乎也是某种暗示?)
在爱荷华念书的时候,有位同学坚持了一个月的“沉默治疗”,换句话说,他长达一个月没有讲过一句话。我不知道他要通过这个方式治疗什么,但倘若我们时不时在醒着的时候合上双眼,或许也可以听见更多。我指的不是聆听别人的言说,而是倾听我们环境里的声音。
我在去学校的路上这么试过,只有在人行道上,当我感到百分百安全的时候,我才闭上眼睛,原地站着,停留一会儿,而后再睁开双眼。我已经在洛杉矶住了四年,其中两年在现在的街区,我原以为自己已经熟悉了这附近的道路。然而,直到我闭上眼睛,才发现这里如此陌生。脱离语境,我听不懂远处或近处的人的呢喃,汽车开得好快,连公交车的声音也不一样,唯一听惯了的声音竟然是乌鸦的叫声。
我没有在其他城市尝试过这个实验。很多人说世界上的大城市变得越来越相像,说纽约和上海看起来有诸多相似,但我说,你若找个街口合上双眼,很可能会发现,这些城市听起来完全不同。
不知道仅仅是我,还是人类进化的规律,声音能够更直接地激起我的身体反应:恐惧,放松,思念……我相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原因不是其他,而正是听见这一口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