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我终于读懂了《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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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年少时,读朱自清所著《背影》,心想不过是父亲翻越火车月台,给儿子买几个橘子,动作狼狈,甚至有些土气,朱自清为什么一再流泪呢,而且文章和当时父亲送行,时隔八年,为什么朱自清要在八年后,去记述如此一件小事?


十几岁的我,不甚理解。


上大学时,偶然一次机会,路过浦口火车站,当时这座老站像是被世事遗忘在边角,痕迹斑驳却耐人寻味。我绕过候车大厅,好奇地走进车站内,依稀有几辆绿皮车停留在此,枯黄的梧桐叶落在四周。


忽然想起,这就是朱自清《背影》发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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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之孙朱小涛老师


前几日,适逢浦口火车站街区开街,朱自清之孙朱小涛老师来到江北新区,重走祖父的“背影”之旅。


与朱老师交流起《背影》,我问他,走在如今浦口火车站这般繁华景象,再去回想祖父于百年前在此所写文章,是怎样一种心境。


朱老师说,自己并未见过祖父朱自清,父亲也没有特意提起他,很长一段时间里,祖父朱自清,是一个素未谋面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熟知《背影》一文,也同你们一样,是从课本中习来。”朱老师说。


朱老师原住山西太原,2004年迁往扬州。“虽然祖父原籍浙江绍兴,但因家中三代人定居扬州,于扬州‘生长、求学、娶妻、任教’又撰文有《我是扬州人》,所以我从北方来到了南方。”朱老师说,“江苏之中,除扬州,最属亲近的城市,便是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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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在南京留下诸多名篇。《南京》写玄武湖——这里的水是白的,又有波澜,俨然长江大河的气势,与西湖的静绿不同,最宜于看月,一片空蒙,无边无界。《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写古秦淮——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


“还有《背影》写浦口火车站,与其他文章对景色极致描写不同,《背影》不过‘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一句交代地点,却让所有人都记住了这里。”朱老师娓娓道来,“当一个地方被赋予了最真挚、最普世的情感,便可超越时空,为世人所铭记。”


不过对于很多初读《背影》的读者来说,作为个体要去细致地体察另一个个体具体而微的情感,却并不是那样迅速和精确。


“就像祖父去明白他父亲的情感那样,真正的感动,总是来得晚些。”朱老师说,“这座车站的记忆等了八年,才落纸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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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夏天,朱自清考入北京大学。1917年,朱自清祖母病逝,因姨太间纷争,其父朱鸿钧也丢了工作。回到扬州,他设法典当了些家产,又借了笔高利贷才勉强办完丧事。家道中落,增加这对父子的愁苦,彼此之间的关系,绝非风平浪静。


料理完祖母丧事,朱自清要赶回北京,朱鸿钧则要前往南京谋事,父子俩在浦口火车站作别。


步入车站的朱自清心中可能想着,祖母的死,家庭经济的破产,这些后果都要迁就于父亲。在儿子面前,父亲是被嫌弃、被埋怨的对象,文中甚至直言:“我心中暗笑他的迂。”


但不论如何,父亲一路的叮嘱,亲自翻过月台去给朱自清买橘子,这是一个父亲面对自己的过错,所能给予孩子最朴实、最真挚的爱与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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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教授、文学评论家孙绍振评价《背影》中的情感时说:“爱与被爱往往是隔膜的,爱与被爱是不平衡的。这种不平衡并不是静止的,而是发展的。但发展,仍然会有不平衡。”


“这也就是为什么祖父在八年后的午后,提笔写下《背影》。”朱老师说,“他写文章一向比较慢,但是写《背影》却是一气呵成,因为时间过了这么久,有些情感需要得到十分急切的表达。八年后,心境变了。他的父亲来信一封,写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他终于发觉,有些情感等不得。


我对朱老师说,这里面可能不只是因为感动,还藏有朱自清的愧疚,而这种愧疚是由于爱的隔膜产生,却又因爱的隔膜迟迟无法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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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师分享了一个故事给我听。


有个加拿大的留学生和他交流,她说她此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朱自清要在文中流泪多次。直到有次回家,父亲长途驱车去机场接她,那天飞机到得很晚,父亲一直在机场出站口默默地等她。看见父亲的那一刻,她正如朱自清一般,眼泪很快地流了下来。


她同朱老师说,以前总是认为父亲的付出理所当然,自己完全没有理由去问为什么。长途、夜路、每一次接机,那些自己没留意的时刻,父亲却最是在乎。


“她对自己从没有感受到父亲的感受而惭愧。”朱老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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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曾有个朋友和我谈起他的父亲。朋友小的时候经常和父亲去装修工地。父亲工作,他就在工地自顾自地玩耍。每次工作结束,父亲就仿佛换了一个人,衣服上全是灰尘、油漆,他觉得十分有趣,经常以此开玩笑。


结婚生子之后,他再回想起父亲——南京的夏天热得让人难以忍受,冬天又有不输北方的刺骨寒冷,而父亲只是安安静静地在没有空调、没有暖气的工地里做着自己的活计。如此画面,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如同一场电影播到最后的定格镜头。他想跑到前方去看看父亲的脸,有没有徒生灰尘或沾染油漆,可是那张年轻的面貌已无迹可寻。


谈到这,他深吸一口气。一个大男人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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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次来到浦口火车站,走过那些沧桑的梧桐,注视车站古朴的墙壁,跟着文章中的一字一句,寻觅《背影》中的点点滴滴,才渐渐明白那些眼泪从何而来。”朱老师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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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浦口火车站,在秋日和煦的阳光下,焕发出新的光彩。从浦口码头到浦口火车站,再到大马路、津浦路一带,游人如织,热闹非凡。在人声鼎沸中,还有不少游客安静地沿着朱自清的脚步,再次感受《背影》中跨越一个世纪的细腻真情。


而这么多年后,我也不再是不谙世事、懵懵懂懂的十几岁少年。


记忆中,父亲带着我从浦口码头坐船,一边吹着江风,一边听他说年轻时代的故事。他讲起第一次带我过长江大桥,送我到新街口参加绘画比赛,一起去南钢体育馆看球,到下关火车站看最后一趟列车。


他讲得绘声绘色,可当时的我觉得,不过是些零碎之事,不值一提。


想来想去,很多细节——我的年幼,他的年轻,皆无从记起。


秋风愈来愈凉,此刻,天上深色的云倏忽聚集,无意之间,不知从哪里飘来了小雨,那些雨一下堆满在我的眼眶,瞬间模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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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顾杨乐

发布 | 徐雅莹、吴小荣

审核 | 王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