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你想读书,确实需要邀请自己一下。”作家苏童登上远离大陆的海岛,和余华等好友一起,与世俗生活短暂切割。在海岛书屋,大家围炉夜话、拾掇彼此的文学记忆。这档名为《我在岛屿读书》的文学节目,在过去两年收获不错口碑,两季豆瓣评分均在9分以上。
收视群体里,年轻人占比超过一半。受众调查机构曾做过描述观众感受的“词云”,发现比重最大的关键词是“轻松”。年轻人们热衷看苏童和余华为首的“文坛大佬”相爱相杀,互开玩笑,称呼他们是“可爱的小老头”。
“小老头”们聚在一起追忆曾经热闹的文学现场,回忆成为一种基调。苏童说起过去的阅读热潮,整个苏州市邮电局,只有四本文学杂志,刚到邮局就一抢而空。余华记得,当年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发表在《收获》杂志,一书难得,余华当时在文化馆工作,文化馆、图书馆和博物馆当时三馆合一,“好几个人托我去借,我说我也借不出来”。
曾经的文学黄金年代似乎在作家的交谈中复活。
一位年过半百的观众受到触动,寄来年轻时订阅、收藏的《收获》《北京文学》等刊物,纸张陈旧,上面保留着过去的感想和圈画。信上说,当年他也曾怀揣文学梦想,但工作和文学无关,“因为看了节目,又把这些寄过来,分享给大家,好像青春时光被点燃。”制片人颜小可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颜小可觉得,作家们相聚交流,氛围类似于1980年代的笔会。那时通信不畅,出版社和文学杂志会组织作家到海岛或者风光秀丽的地方交流,类似团建。“除了放松,编辑跟作家聊聊最近的创作,约约稿。”颜小可说,“《我在岛屿读书》就像一个笔会。”
作家阿来在节目中回忆和格非的初次见面,是格非来接自己。来人推着辆自行车,穿件蓝色夹克,看上去如同工友,对方介绍自己是刘勇。阿来心想,“格非还端架子不来接我,派个工友”。后来,晚上吃饭,阿来发现,刘勇又出现了,但“格非还是没来”。阿来之后才知道:格非是刘勇的笔名。
录制时,颜小可听到这个插曲,觉得风趣诙谐。“人和人相处的状态真美好……两个只知道对方笔名的作家在现实生活中相遇,这么一段像文学小品的段落,通过阿来老师质朴的语言讲出来,听着觉得很有味道。”
《我在岛屿读书》做到第三季,录制空间都选在岛屿上,一群作家在书屋中回忆文坛交往旧事,或者吹着海风彼此交换阅读到的精妙的小说细节,在漫谈中,一篇又一篇文学作品像一座座孤岛彼此连缀。
“我们一旦进入到阅读,就会有意把自己跟周围封闭起来。”阿来在节目中说,他们身处岛屿,大海将他们与陆地的联系从地理上切断了,而阅读是另一个层面上的切断,“任何一个能真正进入阅读世界的人,都是在解决一个道理:把自己和周围的世界隔离开来,把自己变成一座孤岛……在这样一个世界当中,虽然你跟客观上世俗的生活暂时切断了,但是书籍又打开了一个更广泛的,跟这个世界在另一层意义上联系、交流、对话、思考的空间。”
2024年11月初,《我在岛屿读书》第三季播出后不久,制片人颜小可接受了南方周末专访。
“读书没有什么贵贱之分”
南方周末:大家普遍觉得90后受青春文学影响深,更年青一代接触网络文学,类型很丰富。很长一段时间,大家也很好奇:严肃文学到底有没有年轻人在读?看节目时感觉年轻人的阅读谱系,和余华、苏童这一辈人年轻时好像完全不同。三季做下来,这档节目为什么能够吸引年轻人?这种文学节目能给年轻人带来什么?
颜小可:现在年轻人的阅读范畴跟经典文学有所不同,这是客观事实。我们在节目当中是非常包容的态度。就像苏童老师说的一句话,读书没有什么贵贱之分。读这个也是读,读那个也是读。
你让他硬翻开一个特别严肃的文学作品,起步可能有难度。但通过这样一个节目,这些作家时不时把一些作品当中的段落拿出来说,他们肯定会受到感染。举一个例子,第三季的第一集,这些老师到达希腊克里特岛的第一个早上就邂逅了一次海上日出。我们普通人看日出就是那些抒发,但这些作家在看到日出的时候,他们就想到一些中外作家写日出,像巴金的《海上日出》,像波伏娃说,太阳像一个幸福的徽章,苏童提到《静静的顿河》。这些都是严肃文学。
你要是直接给观众推荐《静静的顿河》,那个厚重就把人劝退。但是作家在节目中看到日常事物,聊到的是这些作品里他们觉得写得好的句子,大家都听得懂,都能感受。我身边的人也会找来参考,读完之后真的觉得不错。
很多年轻人还是能get到经典文学的吸引力和魅力的。而且我们做这个节目也不太刻意区分这本书是经典文学,那个作品是网络文学,反正都是读。
南方周末:在这个时代谈“经典文学”这几个字,有时候对读者来说也是负担,确实很多经典文学太厚了,大家也不一定有时间读。刚才你提到作家们谈某一个经典作品里的某个段落或细节,是不是这种谈论本身对于年轻人来说也有导读的作用?
颜小可:比起正襟危坐地去剖析一本书的价值,跟普通观众讲这本书多了不起,多有价值,他们的接受程度还不如跟一群人(漫谈)。有的作品在我们节目里可能就出现几句话,但大家想找来读一读的冲动,往往高于上一堂文学课剖析它。
余华在第一季里说,他35岁才读懂鲁迅。按我个人的经历来说,中学时代鲁迅的文章是语文课上相对晦涩难懂的几篇,我现在也三十多岁,因为余华老师的这个表达,我再把鲁迅的作品搬出来读,能感受到现在的感悟跟学生时代背诵阅读还是不一样,有新的收获。
再一个,网络文学不见得薄,有些网络文学动辄千万字,劝退大家的不是厚薄。余华老师也发出过类似的感慨,他说以前严肃文学作品一百万字大部头了,但现在的网文动不动千万字,他觉得不可思议。我觉得这个跟篇幅不见得有关系。
南方周末:作家编辑们坐在一起,聊的最多的话题似乎还是作家、作品,无论是谈论同辈,或者聊世界文学史上的大名字。到了第三季,什么样的主题比较能打开作家的谈兴?
颜小可:我觉得还是跟他们在生活中有感触的这些点相结合的话题。我在前期创作的时候,也会跟这些作家老师沟通。这次节目的两个话题,就是我跟余华老师在一起聊的时候,他主动提出来的。
一个是前两季,我们找《收获》的编辑程永新老师。余华老师说,你们可以找找年轻的编辑,因为找程永新,他永远了解的是我们这个岁数的作家,年轻的编辑,跟现在同龄的作家交往比较密切,而且未来他(她)会成长成程老师。我们就请了《收获》的年轻编辑吴越,她是班宇这些年轻作家的编辑,可以讲出像班宇、双雪涛、陈春成,这些正在写作的年轻人现在思考、创作的方向及作品的特点。
余老师跟我说,感觉自己还是年纪大了,感觉现在写作对体力要求越来越高,不仅是他自己,身边的朋友像苏童老师也都有类似的感觉。他说不光他们这批人,国际上的作家朋友、认识的人,这两年也有一些离开我们。他说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老了,能不能拿出一个话题来,聊一聊他们跟时间的关系?这就是他的生活感悟。
文学带来“突袭”
南方周末:作家聊天难免涉及相对专业的内容。第一季苏童随口提到赵树理,提到山药蛋派,他们在现当代文学史里占有位置,但现在可能没太多人读,在这样的时刻,大家也许会感觉文学离我们很远。但等到他们谈论一些和现实相关的内容,又会让普通观众感到文学离我们很近。做这样一档面向大众的节目,怎么去平衡这种文学感受的远和近?
颜小可:要在节目里聊新中国文学创作的历史,这个命题非常难,专业文学史教授可能都要上好多小时的课才能上完。我们作为节目的主创,又想在节目里涉及这个话题,让节目结构更经得住历史和时间的考验。我们也想过,是不是找一些研究文学史的嘉宾,最后还是放弃了。
最后的做法就是让《收获》杂志的程永新老师,带着一本《收获》的创刊号来到我们的节目作为访客,见他的这些老朋友。我们的书屋里还有一些读者后来寄来的《收获》,还有我们新买的最新发行的《收获》。创刊号应该是1950年代出版的,当时余华说这个珍贵啊,他打开第一个卷首语就是鲁迅先生写的,翻开目录里面有巴金、老舍等等,也包括赵树理、孙犁。通过具体一本文学刊物的目录,新中国文学创作的历史就展开了。
面对那些印象比较远的作品,我们不是请这些作家聊这个作品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怎样怎样,而是说一下这样一部作品,某一个段落、某一个细节,写得有多么的打动人。第一季有一集讲散文、杂文、随笔的描写,苏童老师举了一个日本作家的例子,就是父亲的胡茬。那个散文当中有一个细节,这位作家跟父亲在早年时关系不是那么好,若干年后,父亲去世,作家整理父亲的遗物,一不小心把父亲的刮胡刀碰倒,刮胡刀里剩下的胡茬一下子散落,作家脑子里关于父亲的所有记忆全部涌现出来,然后突然间意识到他对父亲的感情是多么深。
你说这个作品离我们远不远呢?大部分中国读者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苏童老师说到那个细节,说这就叫一篇好散文的“突袭感”。我们在听这段的时候,觉得都不用读这个文章,听苏童老师说这段话,都能感受到这段文字的魅力。也会联想到现实生活中跟家人的相处。因为他这句话,我又回去把这篇文章找回来专门读了,尤其是这一段,觉得确实写得很动人。
我相信赵树理、孙犁这种作家,作品里也有很多细节,是可以让今天的我们读起来可以共情、觉得好的。我们读一篇文章,觉得感动、感人,但是说不出好在哪儿,苏童老师把它总结为突袭感,一下子就让我懂了。
南方周末:“感动”实际上还是一个比较粗糙的情感描述,远远抵不上苏童所说的剃须刀里的胡茬。节目里,我们观看作家聊天,似乎也逐渐意识到什么样的文学是好的文学,什么样的小说细节是好的细节,这是你们试图传达的吗?
颜小可:我觉得不是大家不知道这些作品为什么好,而是大家原来不知道如何表达“好”。(苏童)他们既是写作者,又是读者,他们把自己的阅读体会精准、简短地给到我们。以前觉得比较玄、难以言说的美好感受,被他们一下子提炼总结出来。
他的这句话,在节目里就是一种突袭感,让我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如果一个读者读的时候,无法被这段文字打动,什么人跟他讲这段文字好,他都不会被打动。只有他本身已经被打动,但是他不知道什么原因的时候,有一个人告诉他其实是好在这儿,他就会更加觉得那种好的感觉被提升了。
南方周末:除了他们在谈论小说细节时带来的突袭感,在节目拍摄过程中,还有什么也能带来类似感受?
颜小可:他们时不时冒出来的自己真实感受的抒发,节目中有很多。
第三季他们谈论到游记,余华老师讲到《尤利西斯》写到的那个地方,他觉得跟现实生活的小镇有出入,但因为这个作品变成世界文学经典名著,这个地方后来生活的人,就根据作品里的描述又对小镇进行了修改。说着说着,他突然冒出来一句:生活有时候会向文学修改的。我觉得这种语言也是他们自己的总结提炼,我也觉得好像是,我们自己的生命也有这样的例子。
他们也会讲很多故事,讲他们当年一起结识,开始走上写作道路,和身边的作家、编辑朋友的交流。节目里最出圈的段落包括余华多次讲到史铁生。这些老师不会很煽情,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在讲的时候是有情绪的。
“文学是会一直流淌下去的”
南方周末:有期节目里大家谈到旅行和文学的关系,莫言说他为了《伊豆的舞女》专门去了一趟伊豆,余华讲小说《兄弟》也是在旅行中的产物。第三季和前两季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大家都踏出国门。去了更外部的世界之后,作家们的状态,包括他们热衷于讨论的话题,会有明显的不一样吗?
颜小可:我们第一季、第二季去的是分界洲岛和东澳岛,是旅游岛。这次去希腊,特地没有选择知名度更高、更网红的旅游岛,而是找了一个有着深厚历史积淀的克里特岛。克里特文明可以说是欧洲文明的发源地之一,欧罗巴这个词的词源就是在克里特岛。古希腊的文学,尤其在戏剧和诗歌方面有很多很繁荣和有代表性的东西,作家对这些也都非常熟悉,在克里特岛,会有天然的谈资。
还有一点让我们觉得挺有意思的。我们在中国录制节目时随处有喜欢他们的读者,大家觉得很平常,但没想到,在希腊大大小小的书店里,真的也有不少中国作家的出版物。我们这次在后面的节目当中还安排了一个书迷会,在希腊,对喜欢我们节目中作家的读者,提前做了征集,让他们到录制现场来。挺意外的,我们在克里特岛录,有来自希腊各地的读者过来,甚至还有周围罗马尼亚、法国等地的读者听说了以后,专程赶过来。
聊的过程中,有的人会中文,也有人用英文交流。他们对于这些作家的作品,像《活着》这种作品里的细节竟然那么如数家珍。这种体验还挺新奇的。
南方周末:他们在谈论文学的时候,谈得最多的好像还是1980年代的文学氛围,你们是否有意图保留一份关于关于这个年代的口述影像?
颜小可:在创作上没有这个主观的动机,我想他们的回顾是一个客观现实,因为他们是那时候集中一批出来开始尝试写作的人。
出现在我们节目里的年轻作家,因为现在还是晚辈,或者其他原因,在节目里没有那么游刃有余,但是不要紧。我想,等他们到了老师、前辈们的位置,我们再做一个《我在岛屿读书》第N季,那时候,这些艺术家在聊的也许就是我们现在正在发生的时代。这是个有延续性的事情。今天余华、莫言他们在一起聊,必然是他们刚开始走上写作道路的那个时代,我们在主观上并没有觉得那一定就是真正的文学的黄金时代。从历史的眼光来看,文学一定是会一直流淌下去的。
南方周末:《我在岛屿读书》是一档文学节目,作为制作者和团队在整个拍摄和制作的过程中,最文学的时刻是什么样的?
颜小可:第二季有一个击中我的瞬间,那次莫言老师来,几位嘉宾在岛上围炉夜谈,结束之后出来。东澳岛是一个小镇,有普通的居民,加上我们节目拍摄风格是纪实性的,不会有很多机器围上去,给人压迫感,对着老师各种特写的。
那天晚上散场,我们的摄像离得很远,也没有打什么灯光。余华老师和莫言老师从小院子里走出来,碰到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一个刚会走路的小男孩。小男孩一下子冲到了余华老师、莫言老师的中间,有点在他们膝间的感觉,两位老师弯腰先后摸了摸这个男孩子的头。过了一会儿,这位母亲也没发现他们是谁,也没发现我们在干什么,也笑了笑,打了招呼,带着孩子离开了。
我不知道若干年后,这个男孩长大,会不会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一个文学爱好者,不知道他会不会某一天发现,年幼的自己和两位作家产生过一个邂逅。我觉得他们摸一摸小男孩头的时刻还挺神秘的,也有一种挺美好的感觉。
我也希望我们这样一个小而美的节目,能像两位老师摸一摸男孩子的头一样,在文学的历史中,留下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发挥作用的小瞬间,很多年以后回顾的时候,它会是一个说不上来的美好的时刻。就像我们的节目,借这些作家老师的手,摸了摸喜欢读书、喜欢文学的读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