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2023年以来,中国企业对清洁能源项目的海外投资超1000亿美元。中国占全球电动车、锂电池和太阳能电池板出口份额的32.5%、24.1%和78.1%
文|康恺
编辑|张威
在匈牙利、泰国、墨西哥等国,原本沉寂的土地、建材价格意外拉升。在此背后,中国电动车、电池、光伏厂商纷纷破土动工,否则就要被对手抢先一步。
中企出海竞速,这股热潮也吹到了千里之外的上海。最近,杨珮莹接到几个三四年没主动联系过她的客户电话,询问话题均是如何布局出海。
作为汇丰银行(中国)有限公司工商金融服务中资业务部总监,杨珮莹20余年的职业生涯伴随着光伏、风能等行业的潮起潮落。
澳大利亚气候能源金融(CEF)数据显示,2023年以来,中国企业对清洁能源项目的海外投资超1000亿美元。中国占全球电动车、锂电池和太阳能电池板出口份额的32.5%、24.1%和78.1%。
2024年10月,中国人民银行(下称“中国央行”)等四部门印发《关于发挥绿色金融作用 服务美丽中国建设的意见》,将加大重点领域支持力度、提升绿色金融专业服务能力、丰富绿色金融产品和服务、强化实施保障。
企业出海有其自有步调,串联起来便是“三部曲”:设立办事处、贸易出口、在外建厂。
在此背景下,金融商机显现。为争夺日益增长的新能源客户群,国内外商业银行不断进军供应链金融行业,通过绿色贷款、出口保函等方式,争相为出海企业提供资金和担保。
对于跨境财资管理有优势的银行,它们通过管理跨境资金池、提供人民币支付、贷款产品及财资中心建设等方式,提高出海企业资金使用效率、降低资金成本。
不过,对新能源出海企业和背后的金融机构而言,深入其中却也发现,即便有了融资渠道和财资管理,依旧荆棘遍布。
仅就绿色金融领域来说,如何管理信披风险、提供更多样的金融产品、统一国内外相关标准,都是大家需要面对的挑战。
在杨珮莹看来,无论对新能源产业还是绿色金融而言,目前面对的一切都是成长的必经之路。在此之中,一定存在诸多陌生与未知的事物。“我们需要共同学习”。
银行逐鹿新能源
在助力新能源出海之际,银行业也在悄然生变。
在杨珮莹所在的汇丰中国工商金融业务部,新能源业务已扩张成光伏、风能、电动汽车和电池三个重点小组。将时针倒拨至十几年前,它们都还只是汇丰对公业务中的一小部分,未设专门团队。
新能源供应链较长,供应商总需要融资来填补生产和收款之间的资金缺口,这使得该行业与供应链金融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为接触到全新的客户群,不少银行已和第三方供应链平台展开合作,在这些平台上的公司也更易获得融资。
市场研究机构BCR的数据显示,2023年,全球供应链融资总规模达2.3万亿美元,是2017年的4倍以上。
如何管理供应链上的现金流,杨珮莹最知晓其中的奥秘。20多年的工作经历,让她对供应链上的每一个数字都了如指掌。“其实就是企业支付出去的款项付得慢一点,收货款收得快一点,这样现金流就出来了。在这两头,金融机构可以用供应链融资来帮到企业和它们的供应商。”她对《财经》说。
供应链金融的关键在于,银行基于对供应链上的核心企业评估,进而提供贷款。“与基于三张报表的传统信贷不同,供应链金融本质来自对整个供应链的理解,这种理解使得金融机构可以基于核心企业的情况,为它们的小微企业供应商提供融资。”杨珮莹说。
举例而言,如果电池原材料厂商向银行提供发票,它们便可收到下游客户及时但略低于订单全额的货款。待产品卖出后,下游客户再向银行支付货款。如此一来,供应链上的企业持有现金时间更长。
银行供应链业务不断发展,与行业发展方向相契合。3月,中国央行联合多部委发布文件,表示将加强供应链金融配套基础设施建设,推动绿色供应链创新与应用。
在杨珮莹看来,之所以出海企业的供应链金融需求增加,在于新能源、制造业出海企业不断壮大。当企业业务量变大、供应商区域增多后,管理供应链的难度增加,需求应运而生。
国家外汇管理局的数据显示,2023年,中国对外直接投资流量1772.9亿美元,同比增长8.7%,占全球份额的11.4%。
仅为供应链提供融资并不够。在出海“三部曲”中,在书写“出口”章节后,企业的下一个故事往往是“对外投资”。随着在外建厂和产能扩张,企业资金需求急剧增加。
根据不同的资金期限和额度需要,银行可提供不同的融资服务。花旗中国商业银行部负责人林海对《财经》表示,“如提供短期流动性,银行可提供流动贷款。如提供中长期流动性,银行则提供项目贷款、银团贷款等。在企业快速发展阶段,银行还可助其股权融资或发债。这背后的难点在于,如何帮助企业平衡不同市场的融资成本。”
得益于足够“绿”,新能源企业往往在融资过程中可以获得“专项”待遇。以汇丰银行为例,达到绿色标准的贷款人可获得融资上的倾斜,甚至是贷款利率的优惠。
由于在外建厂涉及环评、装备制造、设备租赁等一系列环节,相对于其他行业,出海的新能源企业还需要一张“通行证”——这便是银行提供的境外保函。所谓“保函”,通常指银行应申请人的请求,向第三方开立的一种书面信用担保凭证。
相对于外资银行,在跨境业务积累丰富的中资银行亦不愿错过新能源出海的“大蛋糕”,这也使得它们紧跟客户的出海步伐,为企业大力提供保函等服务。
以中国银行为例,在轮胎创新型企业——玲珑轮胎的工厂落子塞尔维亚后,该行通过“境内担保+境外转开”的保函业务模式,切中了出海企业小币种保函的业务需求。
保函业务不仅对出海企业至关重要,其实也是银行叩响企业的“敲门砖”。虽然它对银行来说并非生息资产,直接收益并非显而易见,但企业一旦在银行开立保函,大概率意味着绑定项目后续的融资等合作。
争夺跨境财资管理
多年来,在杨珮莹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张大大的地图。不同的市场被标为红黄绿三色,分别代表不同的资金管理难度。这张地图她珍藏已久,因为这可以帮助出海企业解决一大难题:跨境资金管理。
渣打银行非洲区走廊银行家詹嘉瑜对此也深有体会。在大多数人印象中,非洲可能只是一块遥远的大陆,但在她眼中却是50多个分散的国家。“不同国家外管政策不同,如何管理跨境资金,奥秘便是‘化零为整’。”她对《财经》说。
具体而言,渣打银行许多中国客户选择把非洲各国的资金汇集到毛里求斯,在此建立区域的资金池,并开设离岸账户。
詹嘉瑜解释道,之所以选取毛里求斯作为非洲的“桥头堡”,首先,是因为外汇在此可自由进出;其次,是因为毛里求斯政府信用评级较高,本币币值较为稳定;再次,是因为该国货币与人民币具有较强的流动性。9月,中国央行与毛里求斯银行签署了规模达20亿元的本币互换协议。
在跨境资金管理中,管理外汇风险颇为重要。对此,银行和出海企业正尝试更多的可能性,比如直接使用人民币计价、结算和投融资。
以新能源原材料企业为例,2024年初,在渣打集团帮助下,华友钴业完成首笔多币种银团贷款,币种包括美元、离岸和在岸人民币。作为电池原材料,锂、钴是当前新能源行业的关键资源。
从更广泛的角度来看,中国央行的数据显示,2023年,人民币跨境收付金额合计52.3万亿元,同比增长24.2%,人民币已成为中国跨境收付第一大结算币种。在低利率环境中,人民币信贷“出海”更是提速。截至8月,人民币对外贷款余额1.85万亿元,同比增速达48%。
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研究所副所长雷曜认为,随着人民币在跨境贸易和投资中使用范围的不断扩大,境外的其他国家和地区开展离岸人民币也有相当大的市场需求。不仅如此,随着存款、贷款、债券基础性产品规模的提升,跨境人民币的产品创新也更加活跃。
在出海“三部曲”中,如同融资一样,经过一段时间耕耘,企业对财资管理的需求亦逐渐深化。它们不仅关注跨境资金管理,更将触角延伸至全球资金管理及建设海外财资中心等方面。
数字化技术是帮助其实现上述目标的助手。比如,通过网银系统和应用程序接口,花旗可帮助企业监控全球现金情况,并在一个平台上调拨跨境资金。同时,企业还可通过花旗的跨境支付系统,实现全球范围的收付款。
在业内人士看来,贸易金融、现金管理等业务,都是交易银行的组成部分,这为银行发展提供更强动力。外资行在此的商业模式更为成熟,它通过负债业务展开,占用风险资产较少,适合轻资产化转型。同时,还可链接企业上下游,掌握产业全貌。
在海外财资建设方面,内地能源、汽车、科技等出海企业正望向中国香港,一些企业更已搬入寸土寸金的中环国际金融中心。
香港金融管理局表示,得益于香港健全的金融体系,在港设立财资中心可在最少约束的环境下,提升集团流动性及资金流向信息的可见度,从而支持集团总部作出更高效的海外扩展。
与此同时,新加坡也成为出海企业进军全球市场的关键跳板。东南亚最大的银行——星展银行表示,出海企业亦可设立中国香港和新加坡双财资中心,由此利用不同地区银行的流动性,在一定程度规避地缘政治风险。
应对信披及其他风险
在能源转型背景下,绿色金融市场不断发展。据彭博行业研究估计,2030年,中国ESG(环境、社会及治理)的资产管理规模或超5万亿美元,2022年约为4万亿美元。
在与新能源密切相关的供应链领域,越来越多的参与者涌入其中。美国科技巨头Prime Revenue已将包括70家贷款机构集合起来,以此连接近2.5万家供应商。
但银行和科技公司需面对共同的挑战:如何应对供应链金融的信披风险。过去,总有公司借此作为筹集融资的迂回方式,因其获得的资金通常记录在应付账款下,而非作为债务。
与此同时,绿色金融市场亦要应对自身问题。林海坦言,当前市场产品种类还相对单一,主要集中在绿色贷款方面,未来市场仍需扩容。截至二季度末,绿色贷款余额达34.76万亿元,但绿色债券余额则为1.99万亿元。
“此外,绿色金融标准也需在全球范围内统一和规范,以此帮助银行更好地甄别和服务绿色客户。绿色信贷、绿色项目还需搭建更专业化的风控体系。”林海进一步说道。
在融资方面,不少出海企业正将目光投向海外市场。过去三年,香港每年平均发行超630亿美元的绿色债券和债务,香港还将全面采用国际财务报告可持续披露原则路线图。雷曜表示,在相关领域,未来香港可与内地开展互联互通合作。
金融回源实体经济,让金融业务不止于自身。杨珮莹也逐渐意识到,在新能源出海方面,银行更需要有对金融之外的理解。
“目前,中国新能源在海外的名声都很响亮,所有银行发放贷款审批都不难。难的是什么?是当地的环评、社会、生物多样性等问题。这些无论对银行还是企业而言都比较新,我们需要和企业共同学习。”她说。
这些都与监管的思路不谋而合。中国央行等监管机构表示,银行、保险、证券、基金等金融机构要通过完善工作机制、优化流程管理、推动金融科技应用、强化队伍建设等健全内部管理体系,提升绿色金融供给质量。同时,还要完善配套基础制度,推动建立统一的绿色金融标准体系,健全碳核算标准和方法。
中国央行前行长周小川表示,单纯推动金融机构自身减碳减排远远不够,金融机构还应在投资等金融活动中也考虑绿色因素,引导相关企业发展。
“新能源企业出海,并不是简单地将产品卖到海外、将工厂开到海外。如果想要深度参与到海外市场中去,还需要企业从资金、品牌、服务能力等多个维度实现国际化。这需要企业、金融机构、政府多方位合作。”瑞银证券研究部总监、董事总经理徐宾在接受《财经》采访时表示。
实际上,出海往往与一个国家的产业升级和经济跃迁交相呼应。几百年来,德国的汽车、日本的电子消费品、美国的科技产品,一件件从慕尼黑、东京、硅谷发向全球,这不仅造就了这些国家的工业、电子和科技产业,更铸就了它们在全球经济中不可撼动的地位。
海外市场机会虽大,但也风高浪急。时至今日,杨珮莹依然记得光伏企业出海所经历的起落。在她看来,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新能源出海企业面对的一切,其实都是成长路上的必修课。有些在当时看来是挑战,但现在看却是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