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新超
我平素每周只回家一次,一日,父亲拨来电话,电话那头,祖母喃喃细语道:“回家,回家......”“明天就回,等着,祖母。”我说。父亲顿时抬高了音调,喊声满盈:“娃说明天回来,等着哇。”他旋即挂掉了电话,我怔了怔,这是祖母第一次要求父亲给我打电话,我想,无论如何,都得回家看看。
祖母今年85岁,属庄子里的长寿老人。多年前,因脑梗瘫在炕上,照顾她便是一大家子的使命了。见祖母时,她目光呆滞,正裹着被子,蜷缩在炕里一角,我大喊一声:“祖母,我回来了。”她惊诧,眼立刻有了神,仿佛我的那一声“祖母”,似春雷炸响,她的眼瞬时明艳了起来。她的声音极细,仿佛经年老茧长在了喉咙里,经不得大震大喘,她柔柔地说:“回来好,我娃去吃饭去。”
午时,我双手交叉,搂定祖母的细脖,吃力地将她扶起,喂她吃饭。祖母一日三餐,少盐少油无辣,专是母亲烹调的“软餐”。我将牛肉切丁,蚁般大小,撒入碗中,与面拌开,祖母问:“那红丁丁是啥?”我说:“孙子回来,给你的营养餐,牛肉丁,多吃点。”祖母的牙不知是掉到肚里,还是埋在被褥下,总之,牙床上下,一律暗红,一溜光亮。每挖一勺饭,我都微吹三口气,祖母在嘴里,咕噜两下,便咽下肚了。父亲边看边说:“到底是孙子回来了,饭连一滴都不漏,吃个精光。”
饭后,我替祖母扫炕,几只活跳跳的蚂蚁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试图抡起扫帚将它碾死。不料,一只又一只的蚂蚁从油布下方钻了出来,它们成一军队,专在祖母的炕上寄生。我气咻咻的,旋即抱走祖母,抽出油布,揭掉被褥,想一锅端掉这群“不速之客”。起初,我只揭掉一半被褥,黑黝黝的蚂蚁,一身亮堂的盔甲,在被褥下游走,寻找出路。我问祖母:“几时有蚂蚁的?都不给人说。”祖母安然地说:“记不清了,我就都给捏死了,没事。”而后,我抖落抖落被单,全是蚁的躯体,肉丁般模样。祖母见状说:“都是我给捏死的。”“那后背,身子都不痒吗?蚁咬人啊。”“不咬, 它不敢咬我。”我掩口而笑,却又愤愤道:“哎,真不知道咋说你。”
上街买来喷雾、樟脑丸、杀虫药,我逐个将药物置在蚁群常出没的地方,心想,它们的好日子终要到头了。我将枕头调换位置,叮嘱祖母:“头就枕在这边,那头喷了药,再有蚂蚁就和我们说。”祖母像个小孩,从不争辩,她嗯嗯地许着。
那次之后许久,我都未接到父亲的电话。而再次返乡前一天,我拨通父亲的电话,听见祖母的声音,便铿锵地喊:“祖母,明天我就回来了。”祖母说:“瓜熟了,回来吃瓜。”犹记儿时,父亲种瓜,每年夏日全家去瓜地摘瓜,我被安排在一个阴凉处,独自玩耍。一窝窝小黑蚂蚁住在土层底下,它们伸着长长的触角,东碰西触,四下寻觅可口的饭菜。我轻吐一口西瓜,小碎屑西瓜红瓤被它们分批运走,抑或是舔个精光,我盯着它们,自由惬意,一下午的光阴就悄无声息地划走了。那是我对蚂蚁和蚁群最初的认识。
一路奔到家后,祖母正休憩,我无心打扰。下午,我上炕观察她的后背和皮肤,虽皮肤布满如同波浪的皱纹,但也算正常,并无半点蚁咬过的印痕。我翻开被褥,仍有蚂蚁躁动游走,我问祖母:“蚁咬你了没?”“都让我给捏死了。小虫子咱不怕。”在家期间,我将炕前炕后通扫了个遍,我替祖母洗澡,替她置换衣衫,祖母说:“有个人陪,到底是好。”我莞尔,搀她去院里,晒太阳。那日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喷撒杀虫气雾后,祖母叫嚷着上炕展腰,我耐心地告诉她:“以后有蚁了,记得要叫人说呢,把你再咬一下咋办呀。”“不碍事,你好好上班就行啦。”我的泪簌簌落下,她并非不怕蚂蚁,然,她怕给别人增添负担,宁愿与蚂蚁共生,饲养着它们。她的炕席底下,平展展地躺着无数只蚂蚁的躯体,料想,寂寞、孤独、不眠的时候,她都在捏蚂蚁,数蚂蚁,与蚂蚁共处。
或许,我不该恨蚂蚁,它们替我们陪伴着祖母,守护着祖母。
或许,我不该将它们赶尽杀绝,世间万物各有各的存在道理,它们的细齿从未伸向我的祖母,也从未伤害过我的祖母。
不知何时,蚂蚁纷纷都搬走了,空落落的房间,只留下祖母一个。我问祖母:“蚂蚁都搬新家了?”祖母呆呆地望着我说:“噢。”尘世里,我们能留住哪一个朵花、能留住哪一个生物、能留住哪一个人呢?从心的陪伴,才最长久。
我怀念祖母养蚁的那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