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13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将在次年爆发。
然而,在世界尚未崩塌的这一年,人们仍然纵情生活。他们喝酒、沉沦、写作、绘画,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相互爱慕又相互诅咒。
有人投身创作,挥洒才华,将时代的文学和艺术推向极致,有人尽情地爱与恨,有人已隐隐感知到巨变的暗流。在1913年的舞台上,数不清的人物纷纷登场,他们的命运也在这一年相互交织。
在弗洛里安·伊利斯的《1913:世纪之夏的浪荡子们》《1913:繁华将尽的时代终章》中,一个个瞬间被定格,拼贴成一幅璀璨的全景图。
走进这幅魔法般的画卷,我们会看见许多熟悉的名字,并跟随他们的踪迹,走过这非同寻常的一年……
斯大林穿过公园,一边沉思,暮色已经降临。
对面走来另一个步行者,二十三岁,一个失败的画家,被学院拒绝接收,现在只好在梅尔德曼街的流浪汉之家里消磨时间。他和斯大林一样,在等待自己的时来运转。他的名字是阿道夫·希特勒。
或许他们两人——据他们当时的熟人说,两人都喜欢在美泉宫公园里散步——在沿着自己的路线穿过无尽的公园时,还曾礼貌地打过招呼,脱帽致意。
这个极端的时代,可怕的、短短的 20 世纪,于 1913年1月的一个下午在维也纳开始。余下的是沉默。尽管希特勒和斯大林在 1939 年达成了灾难性的“协定”,彼时他们却没有见面。因此,他们从来没有像在这个严寒的 1 月下午在美泉宫公园这样如此接近彼此。
4 月 20 日,阿道夫·希特勒二十四岁了。他坐在维也纳布里吉腾瑙工人区梅尔德曼街 27 号的流浪汉之家里,在休息室里画水彩画。
他坐在那儿,身形瘦削,穿着过时、破旧的西装,收容所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被美术学院拒收的不光彩故事。一绺黑色的头发一再落到他脸上,他用力地晃脑袋,把它甩到后面去。
希特勒和他在维也纳的流浪汉之家一起住过的朋友鲁道夫·霍伊斯勒,在 5 月 25 日一大早坐火车逃离了奥地利,可能是为了逃避即将到来的兵役。他们那时还不知道军方正在为其他事操心。
他继续过起和在维也纳一样的生活:不酗酒,不近女色,每天画一张水彩画——有时甚至两张。两天后他找到了一个画架,把它支起在市中心。
等他终于卖出一幅水彩画,他就立刻把这2到3马克的收入换成椒盐卷饼和香肠,因为他经常整整一天什么都吃不到。
整个 1913 年,他那儿都没有一个人来访过。白天他画画,夜里读书直读到三四点钟。他读的是煽动性十足的政治文章和教人如何进入巴伐利亚州议会做议员的指导手册。裁缝的妻子有一天看到了,对他说,他应该扔掉那些胡扯的政治书,继续画漂亮的水彩画。希特勒回答:“亲爱的波普夫人,人们是否知道他一生中需要什么或不需要什么呢?
马塞尔·普鲁斯特总算完成了《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卷。他把这本厚厚的手稿寄给了巴黎的法斯凯勒出版社,然后是奥伦多夫出版社,之后是伽利玛出版社。全都遭到拒绝。
伽利玛的拒信是其总编辑、作家安德烈·纪德亲手写的。纪德读到差不多70页就停了,因为他发现普鲁斯特在描述某种发型时在句法上出现了差错,这让他很是恼火。
日后,等他自己头发几乎掉光的时候,安德烈·纪德承认这次因为发型描述的句法错误而跌的跟头是其人生最大的失误。
马塞尔·普鲁斯特终究没有等太久就找到了愿意接手《追忆似水年华》的出版商。3月11日,他与出版商贝尔纳·格拉塞签订了合同。
但是不久之后,贝尔纳·格拉塞的噩梦便开始了。他先把校样寄给马塞尔·普鲁斯特修改,等几天后他收到寄回的资料时,这与其说是校样,不如说像个工地。
普鲁斯特彻底推翻了原先的稿子,墨水写出来的内容在打印出来的手稿上覆盖了一层、两层、三层,旁边还粘贴了其他校样的章节。就连被奉为经典的开篇第一句“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一开始也被整句删掉了,接着他又后悔了,在原来的地方重新手写了上去,加上了感叹号。
这一年的春天,爱德华·冯·凯泽林饱受梅毒折磨,他追忆往昔,轻声叹息:
“要是有校样——是‘校样’这个词对吧?要是人生也有校样就好了……”
马塞尔·普鲁斯特在争分夺秒。他继续修订校样,折磨着出版商和排版人员。这些与其说是注释,不如说是一本新的书。
6月,他预感到,之前和出版商格拉塞商定的价格已经不够了(是的,这本书基本是普鲁斯特自掏腰包出版的)。至于书的名字,他在给朋友和出版商的信里面写道,他现在有9个书名备选,正犹豫不决。
普鲁斯特发现自己周围乱糟糟的,都是纸条和稿子,面前有两堆待修改的,一堆原先的校样以及一堆修改过的校样。同时,他把修改好的校样复印件分发给朋友们,他们又寄了回来,然后他弄错了,把他们的意见添到了第一版的校样里。现在彻底乱了,没有人能理清楚,没有人相信普鲁斯特有朝一日会写完这部作品。
从4月开始普鲁斯特就基本上等同于在写一本新书,他修改的部分现在已经超过了原来的文字数量。但是,令人不可置信的是,这所有的修改和拼贴最后还是成了一本书。11月14日,《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出版,这真是不可思议。这是世界文学史上浓墨重彩的一天。
但其实普鲁斯特满脑子想的都是阿戈斯蒂内利。他一直在琢磨如何继续引诱他亲爱的司机兼秘书。
为了奖励他深爱的阿戈斯蒂内利,他意乱情迷之下很快给对方送了架如假包换的飞机。这个“好人”阿戈斯蒂内利开着他送的飞机做了什么呢?他远走高飞了,一言不发地和他的妻子安娜(他没有办法舍弃女性)离开了普鲁斯特。
这位冷血的司机将会驾驶着这架礼物,在1913年底坠入地中海。
3月9日,严重抑郁的三十二岁的弗吉尼亚·伍尔夫把她的第一部小说《远航》的手稿寄给了出版社。此书耗去了她六年时间。
在《远航》中,她让男主角做出以下骇人的回顾:“我们站在 20 世纪的开端,直到最近几年之前,还没有一个女人独立地站出来,或是仅仅张开自己的嘴。因为在幕后,千百年来,这种奇怪的沉默的生活一直在继续,从未展现在前台。我们当然一直在写女人——诽谤她们或是嘲笑她们或是美化她们;可是这些从来不是出自女人之口。”
然而,这“沉默的、未曾展现的生活”还在继续。到1929 年为止,该书只卖出了479 册;《远航》对弗吉尼亚·伍尔夫来说是一段异常艰难的旅程。
9月9日,弗吉尼亚·伍尔夫在萨塞克斯试图服用过量安眠药自杀。
她的丈夫伦纳德在最后一刻救了她,她被送去医院治疗。之后,他把她送去同母异父的哥哥乔治·达克沃斯的农庄所在地达灵里奇地疗养。此举之荒唐在于,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崩溃显然也要归因于她在童年时代遭受了这位异母哥哥的侵犯,她一直无法克服。但是她的丈夫伦纳德似乎对这个问题视而不见。
弗吉尼亚·伍尔夫没有别的办法保护自己,除非恢复健康。她又开始进食,因而在秋天她就能离开达灵里奇地了。
弗洛里安·伊利斯在两本《1913》中细数1913年世界各地文化、艺术界的故事。他别出心裁地以月份为标题,在每本书中,都用十二章展开了一副由政客、革命者、作家、艺术家、音乐家、科学家以及社会其他领域的名流所组成的历史全景图。他们其中一些人或许已经暴得大名,另外一些人仍寂寂无名,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很多看似美好的互动,埋下了危险的伏笔。
伊利斯用偶尔酸涩的英式幽默,搭配轻描淡写的、自我嘲讽式的基调,将真实的历史故事描绘得戏剧感十足,让人不由得沉浸其中,时不时会心一笑。
这些碎片组成的风景画,就如同普鲁斯特在1913年追忆似水流年一样,让我们得以一窥风暴来临前的世界众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