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竞演是每年乌镇戏剧节的重头戏。所有剧目全由青年人——三五个甚至一个人一组——进行创排,每个戏的长度不超过半小时。可能生涩,可能生猛。
能进入蚌湾剧场看戏的观众,热情大都经受住了不小的考验:除了少数幸运儿能抢到网上的票额,大部分人要早早露天排队,等候入场机会,排队时间可能是三小时或更久。
蚌湾剧场的舞台很小。演员可以倚仗的,就是灯光、音乐、道具。小几百名观众坐在数排弧形的阶梯上。
今年5月初,乌镇戏剧节评委会给出三个关键词——阳光、枕头、大恐龙,是为本届青年竞演(以下简称“青赛”)的题目。6月到8月,青年创作者自由创排。秋天,18部入围剧目公布。根据抽签,它们被分成六组,进行三轮表演。
每场表演之前,会有评委上台给观众讲观演规则,活跃气氛。我遇见的评委之一李博(他连续八年担任青赛评委)说,也许你们的掌声会鼓励一个戏剧明星的诞生。毕竟,在第一届青赛中夺魁的,是现在成为知名戏剧导演、演员的陈明昊。之后九年里,从青赛中走出来的吴彼、刘添祺、丁一滕……陆续填补了戏剧界的青年力量。
青赛不同于特邀剧目,是同题创作,有竞争。作为观众,我的一大乐趣是看大家如何使用道具,咂摸好坏——道具的使用也是评委打分的重要标准之一。
《和你旋转在第六次日出》是少见的把阳光当作重心元素表现、又没有让阳光的出现显得庸俗的剧目(在别的戏中,这个元素最常见的出场方式就是演员在台词里提一句阳光)。一位“宇航员”坐在我们面前,她所在的安提戈涅号刚刚经过第五次跳跃,路过了索拉里斯星。她看到了五次日出。但是太空舱受损,燃料即将耗尽,她是选择就此进入休眠模式,在宇宙中流浪,等待可能的救援,还是用尽全力再次跳跃,离地球上的家人物理距离更近、但更快走向死亡?宇航员在对女儿的思念中,选择了生还可能性更小的后者,她在下一次跳跃中,看到了第六次日出。
大部分剧目对枕头的植入都中规中矩——演员抱着枕头,相对有看头的是对恐龙这个道具的挖掘。
《首阳山的最后一日》设定挺有趣,一对男女演员分别扮演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伯夷坚定地要为理想而坚持,觉得“他们疯了,时代疯了”,连薇菜也不让叔齐吃,因为这是在周地长出来的。叔齐觉得人活着比死了重要,他们就此争论:水能喝吗?水从天上来,但是混入了少许周的残渣。那伯夷枕着睡觉的动物骨头呢,就不是周的了吗?叔齐质疑。这是远古时期就有的,可能是一块恐龙的头骨。到这里,我觉得很有意思。可惜,对于伯夷叔齐矛盾的深化与弥合,该戏没能更深入地推进。
在《好想穿着短袖在白垩纪游泳》里,“恐龙”是一个虚指,女孩能在水里看见恐龙,意味着她在成长道路上遇到危险。面对“恐龙”,有人告诉自己可以克服,有人假装看不见,挺妙。
《41.5克》的故事开头是这样的:研究植物学的男人服用了镇静剂被推上手术台,再睁眼时,见到了一个女人。原来这里是从地球到下一站之间的中转站,他们都已经死了。女人在这里等他,因为她要填的表(包括合计重量、人生的最后一个瞬间等)和男人的印在了同一张纸的正反面,他们要一起交表才能走。男人不接受自己已经死了,不想填表去往下一站。在搞清状况的过程中,男人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捡回生命,而女人之所以和他印在一张纸上,是因为女人死于火灾后,角膜被捐献给了因实验事故失明的他。他们知道彼此的身份时,就是男人要离开之时。
-祝你健康,女人说。
-祝你下一站快乐,男人说。
-告诉我你的名字?女人说。
-戴××。男人说。声音远了。
女人把男人的名字听成了——大恐龙?
剧终。恐龙的出现方式太可乐了。在死后的中转站相遇这个奇怪的设定就在这样清新的文本和演员自然的表演中落了地。
《安全岛》的两位女演员出场拖着恐龙尾巴,台词和姿态皆可爱,像演儿童剧——我们很快从就她们制造的情境中得知,她们是两头被遗忘的、不敢离开山洞、怕太阳照射的恐龙。可是有一天,她们身旁出现了一只龙蛋(用枕头做成龙蛋的样子)。为了孵化这个生命,她们把龙蛋带到太阳下。枕头外皮破了,棉絮漏了出来,起初她们以为那是新的生命,为之喜悦。但棉絮漏得越来越多,小生命即将不保。她们克服对日照的恐惧,面对面抱住龙蛋,拼命地捡拾纷飞的棉絮,想要阻止生命的流逝。然而小生命终究是走了,她们只好学着告别。
小屏幕上出现了几行字,提到几年前济南短暂存在过的弃婴安全岛,我才明白创作者这段演出的所指。至少在短暂的时间内,她们为一个生命搭建了小小的安全岛。
在《Amy张回到家乡》里,恐龙既是Amy和小侄子玩的扮演游戏的角色,在她嘴里也代表着她生活过的大城市上海——那是世界的另一头,是“恐龙的血口”。
在看《Amy张回到家乡》之前,我在台阶上已坐了超过半日。为了拥有良好的视野,我早早排队,第三个进场,坐在第一排正中,离演员只有一米远。但这个视角太受欢迎了,左右两边的观众都挤压着我,我越来越热,腰越来越疼,越来越想跑。
还好我又坚持了一下,没有错过这出我今年看到的最贴近生活、又不庸俗的青赛剧目。去年采访李博时,他说,他喜欢戏以小见大、踏踏实实讲生活,故事讲清楚了就很好,不需要煞有介事地非得告诉观众点什么。
这出戏就是一个好例子,它只有三个演员。“我”的英文名叫Amy,从小就想要考大学离开县级市老家,到上海过光鲜的白领生活。戏开始时,30岁的她感觉被生活的缝隙卡住了。她在上海卷不动,辞职,过了很久日夜颠倒的生活。回到老家,小区保安不认识她,爸妈和她已然生疏。又过了很久,她才吐真言:要不我就不走了。爸爸说,扫大街都要编制啊!
“爸”“妈”的演员同时扮演了很多人:以为Amy是外地人不愿意接她的司机,摩的师傅,保安,一直仰望着她的大城市生活、被困在老家的同学,上海公司里说着中英文夹杂的话pua她的同事,在老家街头被她问“你幸福吗”的路人。
小小的舞台上,Amy在老家与上海之间穿梭,场与场的转换特别流畅。最后,Amy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她回到自己当年读的高中——现在看来那是她很顺遂的一段生活了,看到新一代被迫运转不停、喊着高考口号的学子。Amy看着我们,发问:明天就好了吗?结束。
10月27日,第11届乌镇戏剧节闭幕,青年竞演结果揭晓,《Amy张回到家乡》荣获最佳戏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