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域城乡教育一体化的条件
文\杨华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
县域城乡义务教育的一体化并不是硬件上搞好了，软件上就自然而然跟上来了。在快速城镇化过程中，大量乡村学生进城就读，许多乡村学校逐步小规模化、空心化。学生一旦缺乏规模和出现分层，即便硬件上去了，学校和班级的教育、教学、管理目标也难以实现。
一、城乡教育硬件一体化难阻止乡村学校的衰败
在浙江绍兴市上虞区几个乡镇调查中小学教育时发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学校基础设施和教学硬件设施都非常好，教师的年龄、性别和学历等结构也相对较好。学校老师除个别年纪大的外，都有大专以上学历。文体设备齐全，教室充足。据说在政策上，只要农村学校向文体局申请学校建设项目，一般都会得到批准。但问题是，在校学生少，师生比高出正常范围，大量教室和其他公共设施被闲置。有一所小学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十几名学生。本来能够容纳千学生的中学只有三四百名学生。教师学历起点较高，但是在乡镇中小学没有教学和工作的积极性，大量教师资源被浪费。教学质量与城镇学校相比严重落后，乡镇中学考入县两所重点中学的学生屈指可数，绝大部分学生进入了职教中心。
在浙江发达地区，城乡教育在硬件上的一体化程度较高，甚至很多方面要超越县城学校。县城学校受限于地理位置和土地政策，面积没法扩张，建筑老旧改造起来不易。在工资水平上，乡镇学校的老师除拿工资外，还有乡村教师补贴。同级别条件下乡村老师的工资要高城区老师一两万元。但是，在教育质量和学生培养等软件上，乡村学校远落后于城区学校。城乡软件的一体化程度不高，反而越拉越大。这说明，城乡教育的一体化并不是硬件搞好了，软件就自然而然跟上来了。城乡教育硬件软件的一体化是需要条件的。
二、学生规模化、层级化是城乡教育一体化的软件
其中一个条件是要有足够多的学生。一个班级几个学生，不构成一个基本的教学单位。教育专家研究表明，一个班保持在30人左右是一个最有利的教学生态，少于这个数，很难形成基本的教学生态，就无法进行正常的教学和班级管理，尤其是无法形成层级竞争。那么农村中小学的学生都到哪里去了？
我们调研的上虞农村已经进行了学校撤并，许多乡镇目前只有几所小学和一所中学，除中心小学外，其余小学集中在中心村。有的乡镇只有一所小学和一所中学。学校撤并之后，学生已经集中，但是多数学校仍然难以形成正常的教学班。原因就在于学生都到城区学校就读了。
并不是城区的学校教育一直就好，乡镇学校一直就差。在十几年前，有不少乡镇的学校教育质量较城区学校不会差。乡镇学校落后是最近若干年的事情。农村学生往城里跑，首要的原因不是城区学校教育质量的问题，而是城区集中了市场化的优质教育资源。根源在于教育部门弱化了学校教育。
学校教育化中面中的在校时间缩短，早上不上早自习，8点才进校，8点半到9点才上课。下午3点半就放学了。二是不上晚自习，少数路途远的学生留在学校也不强迫自修。三是不对学生成绩进行公开排名，弱化学生竞争。学校也不对老师的教学成绩进行排名。在班级排名中，老师知道学生排第几，但是学生不知道，学生只知道分数。小学甚至不考文化课，考试变成考察或者是游戏通关。四是教师缺乏激励，缺乏积极主动性，责任弱化，批改作业也交给了家长。五是加强家校联合，但是农村家长根本没有时间参与学校的相关活动。这些方面的综合就使得学生在学校能够学到的知识偏少，学生要学到更多的东西，要有更好的素质，就需要到市场上去购买教育资源。
市场化的教育资源集中在城区。在乡村市场化资源几乎为零。在我们调研的中心镇章镇镇，有一所中学、几所小学，学生还相对较多。但是市场化教育资源也十分稀缺，且主要是英语和书法的培训，培训的层次也较低，其他学科和特长的培训几乎没有。但是在上虞城区存在各种各样的培训学校数百所，仅登记在册就有300多所，拥有数千名培训老师。这样，为了能够给自己的小孩在市场上购买教育资源，就得让他们到城区来就读。
上虞农村的学生到城区就读有两条途径。一是买学区房，这需要家庭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有些家庭难以承受学区房的成本，就借钱先把房子买下来，小孩毕业后再卖掉。后来当地政府规定买学区房后2年内不准出售。二是到私立学校就读。私立学校的教学质量不一定比乡镇的好，但是在私立学校就读，还能够获得城区的市场化教育资源。上虞有一所著名的私立学校，其小学和高中都一般，但是初中因为接受了来自农村的优秀生源而在当地独树一帜，跟公立的实验中学平起平坐。私立学校的费用高，而且里面自办培训学校，因不同层级的学生收费标准有差异，3年下来的费用少的也不会低于10万元，多则20万元。
要到城区就学，还得在城区买房居住（有的是学区房），请专门的人来照顾小孩，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样算下来，购买学区房或在私立学校就读，购置市场化教育资源，在城区的生活成本等，一年下来的花费要数万元，有的家庭能花掉10多万元。这不是一般家庭能够承受得了的。那么，只有农村那些做生意成功、有双劳动力务工（还有人照看小孩）、年收入在10万元以上的家庭，才有能力送小孩到城区读书，一般年收入在六七万元的家庭则负担不起，他们的小孩就只有留在农村读书。上虞农村经济较为发达，能够承担在城里读书费用的家庭不少，留在农村读书的只有不到1/3的学生。
三、教育城镇化使落单学生还没有努力就失败了
在上虞农村，虽然有数个高中，但只有考上了上虞中学和上虞外国语学校才能考上的大学。这两所高中一年四五千人，但是乡镇中学能考进去的不到10%，分配到每个乡镇，一个乡镇最多只有四五个人能考上。这对留在乡镇读书的学生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这些学生一开始就知道考不上重点高中，只能去一般的高中或职教中心，对他们来说命运已经注定，努不努力都是一样，他们就不会再努力。再加上弱化了学校教育，他们的家庭也无法购置市场化教育资源，因而不能跟有这些资源的城区就读的学生竞争。他们的家庭不仅经济条件不好，而且双亲都要拼命地务工或务农，没有空余的时间和精力。更何况，据我们调查，留在乡镇中小学读书的学生，多半是家庭不完整的，父母离异的较多。因而他们父母基本上无暇顾及他们的学业。结果必然是，留在农村就读的学生几乎百分之百升学无望。
只要是应试，就一定会有落单的学生。现在和过去都一样，总有一些学生无法升入更高的学校去。但是落单的逻辑完全不同。在未弱化学校教育之前，学校教育是学生获得知识和素质的主要途径，市场化的教育资源较少，因而大部分学生要升学拼的是个体的体力和智力，主要是努力程度，与家庭教育的关系不大。那么那些努力程度不够、基础差的学生就可能落单，难以升到更高的学校。这些学生既可能来自条件好的家庭，也可能来自条件差的家庭。来自经济条件差的家庭的学生还可能更加努力，而经济条件好的家庭的学生也可能是纨绔子弟。那么，这种竞争的方式就会使得每个学生都有相同的晋升机会，都可能付出努力。
但是在弱化学校教育、开放市场化教育的情况下，经济条件好的家庭能够通过市场化渠道购买优质的教育资源，而那些没有条件的家庭则无法获得市场化的教育资源。对这些家庭的学生来说，一方面学校教育被弱化，无法通过学校教育获得提升；另一方面又无法获得市场化的教育资源，那么意味着他们基本上从小学开始就被整个教育体系淘汰。命运这么垂青于他们，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努力就被淘汰了。这种落单的逻辑是拼家庭的逻辑，低收入家庭的孩子不用努力就直接落单了，落单了之后也就跟他们父辈一样仍属于低收入人群。
并不是说能拼家庭的学生不需要努力，这些孩子也很努力，负担也不是不重。而是说，只要是拼家庭了，就意味着剥夺了一些无法拼家庭的学生的努力机会，在基础教育上造成了极大的不平等。
选自 杨华著 《县中:中国县域教育田野透视》 2024年7月当代中国出版社、重庆出版社联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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