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德国运来4.5吨的土铺满舞台,《波斯语课》《巴比伦柏林》等高分德国影视剧男主角拉斯·艾丁格牺牲形象垫了一个假肚子扮成疯魔的哈姆雷特,偶尔吃土,还不时用英语与观众互动:“他们要我去伦敦,伦敦哪里好玩?”“埃菲尔铁塔!”观众席里传来的回应不失幽默。当拉斯扛起摄像机对着舞台进行现场拍摄且把影像直接投影到金色珠帘形成的“幕布”上之际,你以为你看到了孟京辉的戏剧手段——嗯,那只是因为邵宾纳不常来。这部2008年就诞生的《哈姆雷特》有必要这么疯狂吗?日前参加第23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的这部“疯狂版”或曰“脏乱版”《哈姆雷特》在Young剧场连演三天,不少观众欣喜若狂,乃至在演出完后还跟着拉斯去了酒吧打碟;不少观众则如坠云里雾里,《哈姆雷特》有必要这么“疯狂”吗?
有!
首先,《哈姆雷特》诞生400多年来,已成为全球上演场次最多的剧目,平均每15分钟,世界某地就有一台《哈姆雷特》上演。艺术最怕的就是重复。因而,对于全球任何一位导演而言,如何以独创形式再现这部莎翁名剧,就是“决战紫禁之巅”。因此,对于观众而言,去看《哈姆雷特》绝不是去看剧情故事的,而是去看“这次这个剧组怎么玩”。欧美观众对于《哈姆雷特》的熟悉程度,相当于中国观众对于《西游记》——折腾出一个“黑悟空”,中国观众才有兴趣。所以,如果哪个外国剧团真的平铺直叙地来演“原汁原味”的“宫廷剧”——注意,除了秉承莎翁传统的剧团(如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院)之外,其他剧院这么做,那么多半意味着它比较平庸。
其次,也是最为关键的就是——邵宾纳这一版本的《哈姆雷特》的任何形式,都是完全基于原著的人物性格、人物关系和主要情节。哈姆雷特的疯,本来就是莎士比亚设定的。墓地是主要场景之一,墓地有土,很自然。而土与另一个主要舞美元素——细密的金色珠帘形成的“幕布”,构成了过去到当代、自然与技术,以及黑土与金屏这样审美上的两极相遇。并且,这层土,也成为演员跌打滚爬的“软垫”以及象征“污浊”的“上色”。开场,就是哈姆雷特父亲的葬礼。叔父和母后撑着伞站在墓地前,一旁一个侍卫直接打开水龙头,“大雨”瓢泼而下。棺木始终安放不得,乃至最终翻了一个面,才勉强下葬——老国王死不瞑目的状态显而易见。成了新国王的叔父,要向哈姆雷特示好,结果在泥泞中失衡,几经挣扎才站稳,白衬衫上全是污迹——这不也是一种人品“污浊”的象征?新国王与王后的婚礼旋即举行。王后竟然跳起了肚皮舞——欢娱与性感被凸显。所谓“杀父之仇、辱母之恨”在此达到高潮,更为激发了哈姆雷特的疯。
全剧的舞美除了土之外,还有两大装置。一是与舞台几乎同宽的金色金属珠帘形成的“幕布”。它不仅可以被几乎同步投影摄像机拍摄的画面,也成为帘幕——当哈姆雷特误杀了奥菲莉亚的父亲,就是以一连串机关枪隔着帘幕实施的。对,这里用的是机关枪。《哈姆雷特》里的人物能量都以当代手法几何级放大。例如开头婚礼乐曲从肚皮舞过渡到德国重金属,首尾呼应的,当剧终人物都死去时,台词是“就此沉默”,但是有着摇滚风格的音乐却放大到低频阵阵,简直能令观众席连人带椅都震颤——这是在剧场里从未获得过的体验。当然,拉斯曾经做过DJ,他在未跨入影视圈时曾透露“我做DJ挣得比演戏剧多”。因而,哈姆雷特在另一个舞美装置——珠帘前的白色长条桌上,也十分自如地拿着碗碟“打碟”,拿着话筒B-box。每当一个角色显得“虚伪地去扮演谁”时,他(她)就会拿起话筒说台词——尤其是新国王和王后。白色长条桌和金色金属帘以及满台黑色土,形成冷峻、凌厉、尖锐乃至一点点怪诞的风格。
即便这个当代的哈姆雷特颇癫狂,但是他不忘与观众交流。他甚至会指着头顶的字幕条去“提醒”其他演员说到哪儿了。不时与观众交流,始终是这部剧的特质——此时会切换成英文。当试探新国王是否羞愧的戏中戏《捕鼠器》上演时,场灯打开,全场观众也成了《捕鼠器》的观众。拉斯会向上海观众提问:“你们觉得新国王羞愧吗……”颇有人呼应。当他在长条桌上“发疯”般打碟时,顺口告诉观众第二晚22时,他将真的在上海某酒吧打碟——去的观众还意外发现“奥菲莉亚”也在……
该剧还独到地挖掘出了其他版本不曾体现的人物内涵——扮演奥菲莉亚的演员,同时扮演王后,戴上金色假发和墨镜,就是王后,卸下,露出演员本来的褐色头发就是奥菲利亚——从宫廷少女到国家王后,从来命运不由自主。扮演新老国王的也是同一位演员,忽而是哥哥,忽而是弟弟——兄弟相煎的故事,常演常新。全剧仅哈姆雷特一人由一位演员扮演。最绝妙的是,当新国王在忏悔时,正逢哈姆雷特趁他不备下手的绝佳时机。可是金色珠帘屏幕上影影绰绰地叠化出三张脸——哥哥、弟弟与骷髅头骨。哈姆雷特要杀的到底是父亲、叔父还是幽灵抑或死神乃至心魔,加之哈姆雷特举着头骨已经成为这个角色的标志性动作,可是这个版本里,头骨只出现了这一次。三张脸起码有六层含义……这一版本的《哈姆雷特》开掘之深切、表达之浓烈,确实独树一帜。
再者,这版《哈姆雷特》里的剑也戳到了中国戏剧界。观众误以为邵宾纳使用的摄像机现场拍摄的手法,“像”某某中国戏剧导演——名字可以至少举出三个。实际上,说反了,只是那些中国戏剧导演比中国观众先看了邵宾纳。这款“浓烈版”哈姆雷特是16年前创作的,2015年也曾经去过北京。2014年邵宾纳首次来华的《朱莉小姐》就使用了6台摄像机,呈现出“流动影棚”的效果。1888年,早在摄像技术、电影发明之前,《朱莉小姐》的编剧斯特林堡就曾用“强侧光小舞台、演员不化妆”的方式,凸显演员表情,以达到内心外化。
并且,这版《哈姆雷特》还开拓了观众的视野且回归到了戏剧本身就根植于大地的属性。土,其实并非当代戏剧里的新鲜玩意儿。作为诞生于农耕时代的戏剧,近百年来进入室内剧场后始终在寻找与自然的联结。即将于11月15日在国际舞蹈中心上演的皮娜·鲍什版《春之祭》由非洲演员在泥土上舞蹈。台湾地区的“云门舞集”早在2018年上演舞剧《稻禾》之时就在舞台上挥洒大米。“残酷戏剧”代表人物格洛托夫斯基的学生尤金奥尼·巴尔巴与上戏交流时带来的一台剧目,在舞台上撒的是盐——盐也是生命的象征、生活的味道。
戏剧,确实源于生活。如果我们觉得自己的人生太平淡,那多半是因为我们活得不够认真、不够投入、不够互动、不够浓烈、不够恣意……与影视剧《波斯语课》或者《巴比伦柏林》里的角色相比,拉斯演哈姆雷特“淋漓尽致”多了。也可以联想一下冯远征在《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的医生角色也是如此“浓烈”——他就是自德国学习格洛托夫斯基的表演流派后“海归”。
邵宾纳(德语:Schaubühne)在德语里的意思是“剧院”或者“观众席”,其全称是“列宁广场剧院”(Schaubühne am Lehniner Platz),得名于其位于柏林西部的地理位置。但现在都翻译为“邵宾纳”——剧院,观众席,这就是演员与观众两两相望,映射出生活的地方。(朱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