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鹏举丨涅槃成时光山巅的一只鸟——读房建武《麦粒集》有感

唐鹏举丨涅槃成时光山巅的一只鸟

——读房建武《麦粒集》有感

《麦粒集》是房建武的第一本诗集,但已是他关于麦子的第三本书,前两本是散文集《麦子熟了》和《行走的麦子》。他如此大规模地反复摹写麦子,或许这种事物早已融入了他的精神气质,成为他自身的一个根植内心的象征,一个解不开的情结。俄罗斯现代派画家、理论家康定斯基曾说,“一个词的经常性重复便会夺去它的外在指称。”(《论艺术的精神》)一个主题的经常性重复也同样如此,“麦子”在诗人这里已经超脱了一般事物的范畴。以此诗集论,诗人房建武正是从“麦子”出发,勾连起对他本人来说殊为重要的母亲、父亲、故乡、大地等意象,并构建起他精神的原乡,又以此作为依托向外延伸,到达山海,抵达城市,将纸笔落向远方灿烂的星空。也就是说,“麦子”既是诗人人生与文学的起点,也是追寻的终极目标,同时也是一种外向构建的基石与通道。

这本诗集分为五个小辑,分别是“致母亲”、“集麦粒”、“遇人间”、“观海潮”、“上春山”。这些题目暗示了一个由内而外渐进的线索,前两辑是“向内”寻找自身的存在与内在的生长,后三辑则是向外敞开,“遇人间”的“遇”,有一种被动的偶然的成分在其中,像初次遭遇外界时,有一种遽然而至的惊讶甚至惊慌。到了“观海潮”的“观”,就开始生发出一种主动的“凝视”,一般而言,凝视代表一种渴求与向往,但也只是一个静态的动作,直到第五辑的“上春山”的“上”才将这种静态的“观”化为主观的行动,标志着诗人在葆有自身原乡的基础上,也得以走出自身,在远方完成凤凰涅槃一般的蜕变。

为什么写诗?恐怕每个诗人的具体的出发点都不尽相同。诗言志,诗亦缘情,二者互相蕴含,并不冲突。就前者而言,“志”既是怀抱,抒发心中鸿鹄之志或不平之气;也是记忆、回忆,搜寻历史尘埃,打捞个人心曲。对于诗人房建武来讲恐怕二者皆备。他在《致母亲》这一辑中,以接近二十首的篇幅来纪念新逝的母亲。夕阳里的母亲,麦田里的母亲,小院里的母亲,剥了一枚鸡蛋放到我的碗里的母亲,站在桂花树下等我回家的母亲,种种母亲的形象重叠在诗人面前,又与诗人重叠在一起:“晨曦抚摸着母亲坐过的马扎/泛着母爱的光辉/就像那些闪着佛光的转经筒//我把自己坐成母亲的模样……”。我们写诗的原因恐怕就在于此,它能够以最贴切准确的方式来言说我们复杂的心境,这些句子中我们可以具象出一位失去母亲的儿子,坐在暮年的母亲常坐的马扎上,以母亲的姿态来唤醒母亲的存在,召唤母亲的归来,但令人悲怆的是母亲身份的出现正是儿子身份消失的时候,母亲与自己再也不能在同一时空具现。这种投身代母的悲痛让人唏嘘不已。这种深沉的哀思在《虚构一场大雪》这首诗里描写得含蓄别致。

雪肯定是在我梦里下的

醒来,眼睛还是湿的

玻璃上开满了冰花

哈了几口气,阳光爬了进来

母亲的一根白发,在窗帘上闪光

雪花在我眼里融化

院子里的雪凝固了时光

锁住了小鸟的脚印

那些懂事的大白菜

和你一起躲进雪地里

昨夜的雪下得很大

我的梦很温暖

第一句的“肯定”一词代表了一种不确定的确定性,当“我”半梦半醒的时候,也是沉浸在思念的梦里不愿意醒来的时候,梦里的“雪”刺激“我”醒来,也融化在“我”的眼里变成泪水。第二节的“玻璃上开满了冰花”,是继续写眼里的泪水在朦胧中如冰花一样看不清眼前,“哈了几口气”,擦了擦眼睛,定了定心思,才看清了外面——“阳光爬了进来”。看到的是“母亲的一根白发,在窗帘上闪光”,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多义的诗句造成繁复的感情表现。白发与白雪有一种互文作用,那么下一句,到底是雪花融化了,还是母亲的白发让我泪流满面呢?院子里的雪和小鸟有了互动,“小鸟”取材于“鸟大离巢”和“倦鸟归巢”等中国习以为俗的意义,指代的是叙述者自身。思念凝固了时光,同时也“锁住了小鸟的脚印”,让小鸟的回忆变得清晰可触。“大白菜”应该是母亲的专宠之一,它们在冬天会被母亲浅埋在地下来保存,在“雪天”则会被白雪覆盖起来。但母亲已然不在,白菜也成为一种看不见、只能在想念中触碰的事物。“昨夜的雪很大/我的梦很温暖”,从这里我们就能看出来,“雪”是母亲的化身,也可以指代对母亲思念的浓度,“雪”很大,所以我的梦很凝实,很温暖。整首诗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反复穿插,在“虚构的一场大雪”中对新逝的母亲寄尽哀婉。

母亲与麦田、土地、故乡等意象都是原乡情结中的一种较为直观,同时也较为抽象的心理症候,是从民族集体心理中提炼出来的极具召唤力的主题结构。这些意象之间也具有紧密的同一性,正如诗人所言:“老人走远了/他耕种过的土地还在/不知疲倦地生长……//……草木一秋,人活一世/所有的轮回的终点都是土地//”。(《所有轮回的终点都是土地》)诗人也将自己比喻成“一粒行走的麦子”,从母亲的怀抱里挣脱,在土地中生根发芽长大长高,之后走出故土“行走”于“他乡”——城市之中。但在现代城市各种新型关系和伦理关系的挤压之下,“城市特征、市民身份以及归属感等都几乎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个人的孤独、焦虑以及神经官能症状。”(戴维·哈维,《叛逆的城市》)诗人房建武也在城市体验到了一种焦虑感和逃离感,他在《城里的南瓜》中借一只南瓜的经历写道:“他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到处是汽车的轰鸣和空调的杂音/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坐立不安的心情//或许他想到过逃离……”在现代城市与乡村的二元对立之下,城市中异乡人的身份敏感性和焦虑感更为强烈,他们为了自我身份的重建和内心的圆满如意而频频反顾故乡。这本诗集中,诗人也是如此,他在深植的原乡心结召唤下,不断重返母亲与故土的怀抱,在探寻和书写个人历史的同时,也在这样温情安宁的心理空间中寻求救赎。

但如果诗人仅仅将故土比作桃花源般纯净安然的存在,仅仅有治愈与抚慰的功能,那么这种情感和诗意将会被扁平化,从而削弱了个人在现代语境中生命体验的强度。诗人房建武显然对故土有着极为复杂的情感体验,在身体和精神不断返乡进行自我内在建设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种对素来亲近的故乡的惶惑感和疏离感,这些感觉有时来自于时空的距离,如《夏天回到故乡》中“我在寻找那只/断了尾巴的蜻蜓/没有方向感的童年/经常迷失在/小巷深处”,也来自故乡自身的异化,如《回乡偶得》:“一份故乡的振兴图纸/散发诱人的光芒/经常分不清故乡和异乡/梦想偶尔无处安放”。现代化在科技高度发展的基础上,将人的感情隔离起来。故乡也随着这一进程变得较为同质化,逐渐隐去了个人独特的记忆,在硬化的街道、列队的路灯和崭新的房屋之间,归乡的游子艰难地寻找赖以承托故事和记忆的旧景旧物。他用葫芦和瓢的现代困局来表达自己感受:“一个葫芦成熟了/分开就是两个瓢/过去用来舀水和盛东西/现在它们很迷茫”(《葫芦与瓢》)。

但诗人并不执拗于此,他的建设大于摧毁,其意不在揭示,而在于保存,正如鲁迅保存一片将落的有损的“腊叶”一样。他小心地选择着字眼,尽心地限制着篇幅,有节制地叙写这种洞察,以防损害到他在现代城市文明之下所利用传统、土地和亲情营造的理想世界。正是在这种饱满的感情润泽之下,诗人虽有,但并没有生发出强烈的身份焦虑,这也使得他可以从自我中走出,去偶遇那喀索斯的水仙花、梵高的向日葵、“一只嘴巴被冻住的天鹅”,以及“风中的巨石”所结识的整个春夏秋冬,利用其他自然之物的触发和感动,来重建自我的内外世界。这也让他的写作方式有了较为明显的改变,诗集的最后一首《一只鸟》可以作为其诗艺转向的总结。

脚下的岩石,如凝固的孤独

你的睥睨依旧

寒冷的诗句,在眼角沉默

今夜有雪

你的蓑衣比黑夜更黑

该来的风,比雪花先到了一步

山上的鸟都下山了

树叶也飞到了温暖的地方过冬

世上没有比大地更厚重的接纳

落叶无须扫,残雪会消融

你的眼光纯净,看不到一丝尘埃

读此诗,一种如岩石般冷峻的忧郁扑面而来,几乎与他前面的温柔敦厚判若两个世界。除了语言更有硬度,诗艺更加圆熟之外,我们还需要注意到两个方面,一是“大地”的心理移位,诗中山上的鸟和树叶都下山,到大地之中去了,虽然“世上没有比大地更厚重的接纳”,但有“一只鸟”还倔强地沉默地伫立在黑色的山巅之上——它并没有下山,没有回归到“大地”之中,但并没有影响它“眼光纯净”。这是因为它在更广阔的思想航线上解构了、从而也挣脱了对早前“大地”的依赖,并重新构建了一个新的自我的“大地”。二是,通篇以“一只鸟”作为描述对象,这让我们不禁想起在前面《虚构一场大雪》中,被“雪”禁锢住脚印的“小鸟”。前面的鸟是被时光和回忆锁住的院中鸟,后面的鸟则是一只独自面对风雪的旷野山巅鸟。两只鸟的内外境遇有着天壤之别,但我们能清楚地知道它们“就是那一只蟋蟀”,是同一只的过往与未来,这是时间的胜利,同时也是时间留下的印痕。诗人以这一首来结束全书,也是在预告他未来写作的新方向。

诗人房建武在诸事烦扰之下,能够保持对文学、对诗歌的热爱,保持一颗探索的、笔耕不辍的心灵,真是难能可贵。评论家威廉·黑恩曾说,“通常诗人第一本诗集中的作品是他们认为诗歌应该写的内容,然后他们在第二本,甚至更后期的诗集中才开始挖掘对他们来说根本重要的东西。” 由于房建武第一本诗集的成功,让我们对他接下来用新的方法创作出来的“根本重要的东西”有了更多的期待。从这本诗集我们也能看出他也在不断地超越自我,跨过之前既成的诗学门槛,正如他在《两尊塑像》中借闻一多先生的话来展示自己的抱负:“天上既有飞动的东西,/我又怎敢辜负我的羽翼。”作为一个慕光者、追光者,也作为一个不断自我建设者和超越者,诗人房建武必将在“春风吹起的时候”,化为一只站在时光山巅的鸟,重新飞临大地来构筑自己的乌托邦世界。

作者简介:

唐鹏举,文学博士,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讲师,曾在各类杂志刊物发表评论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