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赵茜
第25个记者节,我们想和你一起走近几位曾为记者的写作者。
由媒体人转身,他们构成了当下非虚构写作群体的中坚。单从潮新闻·钱江晚报主办的春风悦读榜系列活动中看,他们中有些人或摘走重磅奖项,或以新作进驻月榜。
虽同是走进田野与现场,非虚构写作者与历史学、人类学等领域有了更深切的交互,他们以扎实的呈现,记录着时代。
记者生涯,影响着他们的判断与思考。潮新闻记录下他们的当下,致敬求真的精神,同时将他们的作品推荐给爱阅读的人。
宋明蔚 前媒体从业者、译者、写作者,高海拔攀登、越野跑、探险爱好者。曾任《户外探险》杂志执行主编,中国户外金犀牛奖评委,曾参与国内外近百起重大户外事件的采访、调查与报道。2024年,新书《比山更高》出版,这本书的叙事跨度从2002年一直持续到2022年,记录了中国自由攀登者“在死亡的悬崖边寻找自由与自我”的历程,汇成了一部四十四万字的中国自由攀登者的史诗。
开始非虚构写作之前,宋明蔚有过4年多媒体从业经历,从杂志记者一路做到了主编,然后他辞去了工作,成为了一名真正的非虚构写作者,写出了人生中第一部非虚构作品《比山更高》。
“我想从自己最熟悉、和我生命最紧密相关的题材开始写,就选择了自由攀登者这个群体,这个故事,至少在主流上,或者图书类型上,还没有人严肃地写过。”他说。
带着这样的写作目标,宋明蔚辞去了工作,全力以赴写了三年,把自己对非虚构写作的理解,还有对采访技巧和写作技巧的理解全部融入了书中。他回忆,当时每天想的就是怎么还原人物的内心世界,“非虚构类的东西或者纪实类的作品,最大的精力其实不是放在写作上面,而是前期的采访上,所以三年里面基本上将近两年时间都是在采访,真正写作时间还是比较快的,整本书不到半年就完成了。”
真正的采访总是发生在第三次
《比山更高》的写作念头,最早可以追溯到宋明蔚当记者的时候,“这本书的副标题叫‘自由攀登者的悲情与荣耀’,这里面的人物,其实2018年我进行户外探险工作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的采访了,虽然每次采访都很深入,但当时只采了10来个人,后来,为了最大程度地还原他们的故事,我又陆续找了100多个人进行外围采访,有的人我会采访过2次3次,甚至采访5次,每次采访时都长在2个小时左右,有的时候甚至是长达10个小时的马拉松式采访。”
这些工作都是必要的,宋明蔚至今记得,一个前辈告诫他的话——一个记者的文章写得怎么样,95%取决于采访,5%取决于最后的结构设计。
他说,如果把自己的书切碎来看,其实就是一篇篇人物报道和事件报道,只不过他会用一些叙事技巧,把人物和事件融在更长的篇幅中,以一种新的形式将它们呈现在读者面前。
正式投身非虚构写作前,宋明蔚已经离开新闻现场很久了,因为在执行主编岗位上,他必须做一些改稿、分配选题以及品牌对接的工作,不再像过去一样跑来跑去。繁重的工作里,他最幸福的瞬间,就是给编辑分配选题,然后编辑就会把选题交给记者,指导记者采写,“我的工作风格是比较事必躬亲,记者完成初稿后,或者编辑改完稿后,我会坐在他的身边,把稿件打印出来,再改一道,告诉他应该往哪个方向写,才能更突出人物性格,或者哪个地方采访力度不够,还应该再补充采访。”
那会他还挺羡慕自己手下的记者、编辑的,“他们可以冲在每个事件或现场的第一线,然后跟真实的社会打交道,但我就像困在办公室的白领,很难写出自己的作品。”
但无论是做记者还是编辑,宋明蔚非虚构写作的全部经验几乎都是从这份媒体工作获得的。“分配选题后,我一般会要求我的编辑或者我的记者写采访提纲,让他们把问题量化,一般核心人物的采访提纲上会有150个及以上的问题,如果是外围采访人物,至少要50个以上问题了。真正进入采访阶段后,我会尽量争取让记者坐飞机或者火车过去面对面采访,因为对深度报道或者特稿来说,一般只有面对面采访其实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采访,通过观察,记者可以对采访对象进行很细致的观察,包括他的微表情和及时反应,获取更重要的信息。实际上,核心人物采访一般是初步采访,真正的采访总是发生在第三次,所以我会要求记者和编辑翻来覆去进行采访,建立强大的外围采访网络,以全面的视角去呈现真相。现在我开始写非虚构作品,也是这么做的。”
无限接近一个人的真实性格
本职工作之余,宋明蔚还从事的翻译出版工作,这也为他进行真正意义上的非虚构写作奠定了基础,“在职的几年,我翻译了很多国外的非虚构作品,也经常在自己个人公众号上翻译、学习优秀记者的采写方式,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大卫·格兰,他是美国非虚构写作的领军人物,去年小李子主演的《花月杀手》上映,电影原著作者就是他,我和他学习了一些长篇的叙事技巧。”
在他看来,非虚构写作者和记者有一个共通点——都很善于采访,也善于倾听。
不同之处在于,非虚构作品更能容纳写作者在写作和采访上的野心,他的成就感恰恰来源于此,“做记者时有种感受,在进行某个报道时,你会在短时间内进入人物或事件中,这也意味着,报道刊发后你需要迅速地从这个人物的人生和事件中抽离,幸运的话,几年后你可能会再做一个回顾报道,但大多数时候,你会错过,成为这个新闻事件的过客。这种时候记者的观察视角是有限的,如果这个有限的视角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造成写作层面的不客观。非虚构写作则会给我更长的时间,我可能会用三年或者以上的时间观察一个人的变化,虽然不能完全还原一个人物,但可以无限接近一个人的真实性格,看到他的思想和欲望,这给了我很大的成就感。”
从记者到非虚构写作者,宋明蔚做过各种各样的报道,有的是山难,也有的是突发性的户外事件,每次前往新闻现场,他都能感受到采访对象若有若无的警惕感,要通过无数次尝试,才有可能打消这种警惕感,“你要告诉他,你是抱着善意而来,不过这也要看报道的性质,如果是一个灾难报道或者为公共利益发声的报道,就要用一种客观的心态面对采访对象。但不管哪种情况,总体的基调是不能变的,你不能以猎奇为导向去抹黑他、诋毁他。某种程度上说,做特稿或者非虚构是一个很‘危险’的事情。对当事人来说,当他接触记者,他就会陷入被动状态,因为他的写作权利或者发声权利被握在了记者手中,如果记者报道出现误差,就会让其被网暴或陷入舆论危机;对非虚构写作者来说,也时常饱受真实性的质疑,一旦作品中有失实的信息,这位写作者的职业生涯可能会被毁于一旦,所以对作者来说,这也是件危险的事。”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被问及想不想将自己喜欢的攀登变为职业,宋明蔚回答,完全不想,“大家都觉得攀登是自由的,但其实不是,我们身处大自然时,会遇到各种各样不可控的风险、不可抗力的因素,如果不做好保护措施,就会导致危险发生。我将自己定义为一个写作者,而不是一个登山者,这就导致我绝不可能像我书中的人一样,去做极致的、无保护的攀登,无论是水平和心境我都达不到那种水平。”
也正因为宋明蔚是一个写作者,他会去尝试各种各样的题材,而不是永远重复攀登这个主题,“登山是我熟悉的主题,也是跟我的生命或者我个人紧密相关的一件事,能以它为切入点写一本书,我觉得很骄傲。但中国有太多值得书写却没有写出来的东西,我想,我们缺的不是好故事,而缺的是讲述这些好故事这些手艺人,我想成为这样的手艺人。”
他也在阅读更多的文学作品,探索更多的写作可能,“真正的长篇非虚构作品,需要作者借鉴一些叙事技巧,获得一些美学体验,它们不仅仅是从非虚构来的,也是从文学作品中汲取的。作为一个非虚构写作者,我的抱负就是突破文本美学上的限制,写出更好的作品。”
至于给年轻记者的建议,宋明蔚是这么说的:“很简单,就是8个字‘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因为在采访和写作的过程中,我们会遇到很多危险时刻,也会遇到很多道德的模糊地带,面对名利的诱惑,更别说一些难以与自己和解的瞬间和困境,还有挣扎却不知所措、看不清未来方向的夜晚……这些情况下,我觉得做好自己就可以了,不用去管未来,不用去管前程,做好自己,问心无愧,就肯定不会有方向性的错误。”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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