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市到海边,从海边到城市,我寻求的是什么,我寻求的东西究竟有什么意义?当我感到可以实现人生价值的时候,生活又再一次将我远远抛下。”在长篇小说《气味》近结局处,程永新写道。
作为“中国当代最有名的文学编辑”,程永新是“先锋文学”重要推动者,在《收获》工作的40余年中,格非、苏童等人的早期重要作品,几乎都经过他的编辑。
其实,程永新也写小说。他的长篇小说《穿旗袍的姨妈》口碑颇佳,《气味》则是其续篇,仍聚焦于“我”(骆驼)的流浪青春——上半部写支边历程,下半部写考入大学生涯。场景不同,“我”却未变:纠结、迷茫、沉痛、虚妄、模糊……
罗兰·巴特说:“小说是作家不敢说出自己名字的传记。”则《气味》可算是程永新的又一次尝试——穿越记忆,打捞自己。
“两个时间”撕裂了每个人
《气味》的复杂性,首先体现在它的时间上,小说有两个时间:一是“我”,一是“如今想来”。
“我”沉浸在前因后果中,不知未来,全靠直觉向前:选择支边,只为逃离单调、阴郁的家,却从此沦陷在丧家之痛中;参加高考,只为跟风,不像“蝙蝠”那样,有个长远规划;甚至“我”无法爱上“榴莲”,也只因她的气味是糟,不像“柚子”的香味,让人迷醉……
如果明天只在缥缈中,选择必然盲目。万千道理,都是自我安慰,正如“我”以为气味代表了一切,可“如今想来”,显然站不住脚。
真正促成判断的,可能只是片刻感受,转头即忘,却决定了你的人生。
至于“如今想来”,似乎自带“后见之明”,足以用讲故事,将曾经串联起来。可在程永新笔下,“如今想来”也是模糊的——每个现代人都面临着自我概括之难:此场景中,我光明磊落;彼场景中,我如此卑微。哪个才是真正的我?
人只能用“过去”与“将来”确定“现在”,这暗含了一个假设:时间是对称的,过去的规则,在今天和未来通用,可这个规则真的存在吗?过去的事真能重来?我们常把物理世界中的“因为……所以”,套用到人类社会中,这本属天大误会。并不是“因为”爱过“柚子”,“所以”错过“杏子”,可吊诡的是,后者又显然与前者相关。
红尘即万丈拧巴,活着即难以理喻。当“我”终于回家,同样兴奋的妈妈却故意说了一大段废话——只有这样,彼此才能不尴尬,才能在真实与戏剧间,保留一份应有的落差。
“破圈”的结局,就是回到原地
《气味》的复杂性,还体现在它的空间上。前半部在冰冷的海边,后半部在大学校园,似无关联,实则同构。
在上半部中,核心意象是废弃的古堡,在这里,年轻的“鹰”被歹徒抠瞎一只眼睛,他变得阴郁、严肃,人人都怕他,他却在醉酒后突然追求“枇杷”……古堡如巨大磁石,将人的一生沉浮连接成闭环。古堡阴影下,“熊猫”因憨厚、肯干,最早被提拔,突然间,人心转向高考,“熊猫”瞬间贬值。他精心模仿,像别的干部那样披大衣,可惜已无人关注。“熊猫”不久便去世了。
下半部中,“我”陪住进留学生宿舍,与奇葩的法国同学“斑马”天天争吵,而“斑马”与意大利女友“菠萝蜜”的畸恋则反复震撼着“我”的三观。为了保持骄傲,也为了让“斑马”预言的“出国热”落空,“我”始终没想过出国。然而,“鸽子”去了西班牙,“羚羊”去了法国,“大白鲨”去了美国……
当“我”和“杏子”两年的爱情始终没有结果,“我”依然相信还有奇迹发生,不想匆匆投入现实,“杏子”却做出了断——她去了澳洲,当“我”终于悔悟时,一切已无法挽回。
《气味》中的空间呈嵌套结构,从压抑的家,到海边,到大学,再到国外……人们盲目保持着“破圈”的冲动,以为它会通向自我。可“斑马”与“菠萝蜜”还是分了手,圈外的世界也无法支撑“不存在的自我”。
人人都在寻找家园,可当初拼命要离家的,不正是我们自己吗?所有空间上的“破圈”,最终都会陷入闭环,古堡不可动摇。
每个人物都有无法突破的困境
《气味》的复杂性,更体现在人物上。小说出场人物有明确规则:男人都用动物命名,女士都用植物命名。他们各不相同,却又无法突破物种的归类与限制。“植物”们对“动物”们有一种期待,“动物”们对“植物”们也有一种期待,但彼此难以契合。
“动物”世界中,雄心与武力决定一切,“猴子”胆大勇猛,一个人敢和几十人对打;可见了“鹰”,一分钟就被捆在椅子上;而“鹰”在古堡前被拿下时,一声都没敢吭。所以蝙蝠利用一切机会提高画技,他第一时间考上大学,没毕业便谈了个留学生,成功移民;在国外,他迅速离婚,娶了大富豪的女儿,成了企业家。
“植物”世界充满芬芳,却遭“动物世界”扭曲。散发香气的柚子游离在“熊猫”“骆驼”“犀牛”之间,回望时,她成了普通的售货员,与海滨外的世界再难联系。让校花“柠檬”失望的是,接近她的“动物”皆龌龊,不论面具怎样变化。
在《气味》中,每个人物都有无法突破的困境。永远在思考的“斑马”,忍不了被老婆养的事实,沉重的心理负担最终也伤害了“菠萝蜜”;孔武有力的“大白鲨”怎么也想不通,他的情敌竟会是一个瘦小枯干的废物,而女友宁愿选择对方;自卑的蝌蚪当上了警察,却毫无征兆地携款逃走……
说世上有命运,却无人能预知、能把握;说世上无命运,可在结局处,一切似乎又有不可辩驳的合理性。
促成意义思考的才是好小说
《气味》不是讲一个好玩的故事的小说,它刻意与故事保持距离,以不被虚假逻辑所羁绊。所谓小说的品位,就在于它能否再现此岸的复杂性。《气味》不会用几个大词,几段“响句”来诱惑读者,它是一座巨大的迷宫,不论怎样摸索,边界仍在遥远处召唤着你。
复杂文本在今天吃力不讨好。
新闻让前因后果变得空前的直线化,塑造了现代人对真实的认知,让我们意识不到非黑即白是偶然现象,灰色才是常态。可今天谁还有耐心去认识灰色?我们会用夸张、极端、遮蔽等手法,将灰色当成黑白色。
移动互联网的技术支持下,误会正进一步蔓延。事事只问因果,必求立场,而当所有细节都被逻辑“硬化”,人类的柔软、爱、尊重等就成了“局外人”。
从没有一个时代像当下,人类的阅读能力被如此简化,通过滥用,我们正丧失共情能力。对于习惯了主题清晰、故事简明、情节紧张、人物漫画化的简单文本,《气味》堪称救赎。确实,它“不好读懂”,而正是“不好读懂”,才促人深思。
不适是自我诞生的开始,它会倒逼读者重新思考时间、空间与“我”的关系。“骆驼”找不到他的生命意义,我们就能找到吗?我们为何坚信,自己能找到?人是万物中唯一能反思生命意义的物种,每次思考,都让我们更像人,而促成这种思考的,就是好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