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回顾 | 契诃夫:冲出套子,寻找人生的更多可能
安东·契诃夫是19世纪俄国短篇小说巨匠、现代戏剧的奠基人之一,在短短44年的生命里,写下数百篇小说和17个剧本,被视作俄国现实主义流派的杰出代表。不同于其他俄国作家的沉郁厚重,契诃夫是轻盈的,正如他致友人的信中所写:“简洁是天才的姐妹。”“为了完成一个行为而耗费做少的动作,这就是优雅。”如何用最有限的词汇构筑起意蕴无穷的文学大厦?契诃夫就是最好的例子。以寥寥几笔抓住人物典型特征,以看似无关的细节还原生活的真实感,从一个普通烟灰缸发展出一部小说……在契诃夫这里,我们能得到巨大的文学鉴赏、写作滋养。近日,译林出版社举行新书分享沙龙,邀请南京外国语学校语文名师蒋兴超和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语文教研组长庞冉,从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出发,从不同角度解读了契诃夫其人其文对今天年轻人阅读、写作与成长的启示。主持人:中国读者常把契诃夫的名字与莫泊桑、欧亨利连在一起,并称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巨匠”。尽管这一说法存在不少争议,但我们仍不妨以此为例做个比较。老师们认为,契诃夫作为一位短篇小说作者,与同时代同类型作家相比,有哪些特殊之处?庞冉:三位作家的共同点是都很关注日常生活和底层小人物。莫泊桑是很细腻的,他对人物性格和心理的刻画都是细致入微。而欧亨利最突出的特色是精巧的结构。他善于设悬念、埋伏笔,最后通常会来个反转,让结局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至于契诃夫,他的创作明显可以分为两个阶段。早期的作品多为风趣幽默的小故事,如《小公务员之死》《胖子和瘦子》,后来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自我反思,说如果我只写幽默小说,别人会怎么看我呢?一个严肃的作家是不能只讲笑话的。后来他把自己带有调侃意味的笔名“契洪特”也改掉了,风格越来越深沉,这也就是他后期的特点。契诃夫有意识地淡化情节,绕过最精彩的矛盾冲突。情节的曲折性转化为抒情性,转化为情感、情绪。例如创作于1886年的《苦恼》(这篇小说也被许多学者当作契诃夫风格转变的标志),马车夫的儿子去世了,按理说故事最高潮、情感最激烈的时候,是儿子刚去世的时候。但故事是从儿子去世一周后才开始的。因为这时人的情绪已经从强烈的悲痛转为哀伤,转为一种缠绵的、长期的情感,契诃夫关注的就是这种情感,所以小说的题目叫“苦恼”。正是这种抒情性把契诃夫与其他作家划开了距离,也把成熟时期的契诃夫与早年的“契洪特”划开了距离。苏联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写过一本表达文学理念的《金蔷薇》,其中特别提到契诃夫的这种转变。他说契诃夫从早期庸俗的、热衷于讽刺调侃的作家,变成了一个深沉的、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作家。我们可以给写作者分等级:最差的作者暴露了自己的愚蠢;优秀的作者会讽刺别人的愚蠢;而伟大的作者则是让我们在感受到愚蠢荒谬之后,又产生深沉的悲悯,我们会长久地思考和同情,因为我们能从中发现自己的影子。契诃夫无疑处在伟大作家的行列中。蒋兴超:短篇小说的创作与散文、长篇小说有很大不同。日记这类写实类作品就像拍照,把过往的生活照录下来,待日后回顾;长篇小说就像长跑,在漫长的路途中,会不断闪过连绵的风景,包罗万象。而写短篇小说就像短跑,追求的是爆发力。莫泊桑、欧亨利和契诃夫这三位作家的生命都很短暂,都只活了40多岁,他们的人生也正如他们的作品,在短小的形式中浓缩了丰厚的内容。若用温度来形容这三位作家,那么莫泊桑是冷色调的;欧亨利是温热的,与人的正常体温相仿;而契诃夫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寒”,但进一步接触之后,会觉得温暖。契诃夫那种诙谐与冷峻一目了然,实则在深处洋溢着无边的悲悯和温善,在这方面他与鲁迅相似——鲁迅也是一位“外冷内热”的作家。主持人:契诃夫写作习惯于“掐头去尾”。他曾在致朋友的信中说:“写完小说,应当把开头和结尾删掉。在这类地方,我们最容易说假话。”他甚至提倡初学写作者把自己的作品折成两半,头一半撕掉,这篇小说照样可以看得懂。契诃夫的许多作品都是直入主题,如《牵小狗的女人》的经典开头:“听说,海边堤岸上出现了一张新面孔——一个牵小狗的女人。”一下子就把男主人公的好奇心传导给了读者。老师们认为,契诃夫的这种“掐头去尾”的简洁风格,我们可以如何去理解和运用?庞冉:优秀的小说家都注重开头的简洁有力。契诃夫在《小公务员之死》的开篇就写主人公打了个喷嚏,一下子就把矛盾焦点抛出来了。至于主人公的家庭、性格等背景信息,都是在后文才巧妙展开。开篇迅速切入,才能抓住读者的注意力。而小说的结尾一定要留有余地。契诃夫的许多作品总给人一种“未完待续”的感觉,这恰恰说明复杂的现实生活是没有标准答案的。小说这种文体并不承担教育人的功能,小说家要想避免套路式的结尾,就要尽可能置身事外,做一个旁观者,不提供主旨或道理,只客观呈现观察到的现实,从而给读者留下更大空间。在《苦恼》中,车夫在儿子去世七天后,为生计所迫,必须出来赶车,但他的情绪是难以排解的。他的乘客没有耐心听他倾诉,但其实这些乘客也并不是坏人。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坐十分钟的车,还要听车夫讲那么悲苦的事,很多人会觉得这是“负能量”。契诃夫把人与人之间的这种隔膜写得非常传神。车夫说话的方式也特别值得我们注意:他几次向乘客、路人、看门人、同事倾诉的时候,都小心翼翼,总是一开头就被人打断,然后他又陪着小心把话题转移过来。只有最后当他向自己的马讲述时,他的语言才是自由、直接的,这时我们才发现,原来这个车夫的内心世界是多么细腻。车夫对马讲的话也很贴合人物的身份:“这好比说,你生了头小马驹,你就是这头小马驹的母亲……突然之间,好比说,这头小马驹也一闭眼先走了。你照样会难过吧?”这就是人物标志性的语言,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套中人》的主人公别里科夫有一句口头禅:“千万别出什么乱子!”——他害怕生活中的任何变化。又如《挂在脖子上的安娜》中有个官僚,他的口头禅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你立刻就能想象到一个道貌岸然的官员上台发言的样子。当你抓住人物标志性的语言,就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蒋兴超:契诃夫说“简洁是天才的姐妹”,其实还有后半句:“短篇小说是提炼的艺术。”写作能达到的最佳效果,是“一根针挖一口井”,意思是把笔墨聚焦在一个小点上,却能抵达很远的地方。这个点可以是典型人物、典型的行为和语言,或是典型的生活场景。通过一个典型,我们可以洞见一类人,甚而通过这一类人,我们能望见辽阔的社会。主持人:契诃夫在短篇小说家的身份之外,也是一名戏剧家。他在这一领域的创新对20世纪现代戏剧的发展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海鸥》《三姐妹》等名剧,近年来仍在世界各地上演不衰,几乎是在莎士比亚戏剧之外,演出频率最高的经典剧本。想请老师们简单聊聊,契诃夫的剧本对我们当下的阅读鉴赏或写作有什么启发?庞冉:戏剧这种体裁要求在有限的时间段内展示很长的跨度,所以必须高度凝练。剧本《樱桃园》的内容就浓缩于“樱桃园”这个充满诗意的意象中,它象征着地主童年和青春时代的美好回忆。全部剧情围绕樱桃园的拍卖,但矛盾焦点并非在于卖与不卖,而在于新旧两个时代的冲突。我们一方面为樱桃园的毁灭感到惋惜,但另一方面也觉得理所应当,甚至罪有应得。因为地主过去生活得太奢靡了,走到这一步是咎由自取。我们对樱桃园主人的感情,是同情和谴责混杂在一起的。这种复杂的感情需要在很短的时间内,即在樱桃园拍卖前后被展现出来。《樱桃园》最初是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领导的莫斯科艺术剧院排演的。斯氏也不理解契诃夫对剧中人的态度,究竟是同情还是批判?其实这恰好体现出契诃夫戏剧对小说风格的延续,即高度凝练,只反映现实,不发表明确的态度。蒋兴超:叶兆言先生在《站在金字塔尖上的人物》中,对外国经典作家作品进行了精彩解读,其中谈到了契诃夫与他的剧本《海鸥》。叶老师曾和我说他们一家去剧院看《海鸥》,他为此感动落泪。剧本这个体裁,与小说很不一样。剧本当然可以读,但它首先是用来演的。剧本由台词和舞台说明串联而成,人物的形象和情感,都是通过他们的语言来表现的,有时直露,有时含蓄;一句话推动另一句话,就带来矛盾冲突,也就是整个戏剧的核心支点。我们在初三的时候,会给学生安排一个戏剧单元,把课本里的课文转化成剧本,用展演的方式帮助大家深入理解剧本这种文学形式。主持人:最后,想请两位老师总结一下阅读契诃夫对于我们应对现实生活的意义。
庞冉:契诃夫有两篇小说,我们附中经常拿来做考题,一篇是《玩笑》,讲的是一对好友在风中滑雪,每次从山顶滑下来的时候,男孩都趁着风声对女孩说“娜迦,我爱你”,女孩到故事结尾都不知道这个声音来自哪里。但对她来说,这成了日后生命中最幸福、最美好的回忆。另一篇是《大学生》,情节也非常简单,就是一个大学生遇到一对农村的母女,在篝火旁给她们讲了关于上帝的典故,母女俩被感动了,落泪了,大学生突然觉得很幸福,因为意识到故事是可以传递的,人世间的温暖和爱也是可以传递的:“过去和现在是由一连串连绵不断、由此及彼的事件联系起来的……只需触动一端,另一端就会震颤。”阅读契诃夫,我们也会感觉到许多美好和温暖的东西,也是在平淡的生活中传导的。《套中人》在入选高中语文课本时经过了删减,导致我们忽略了这篇小说“以小见大”的效果。小说中不仅别里科夫是套中人,其实别里科夫周围的同事,乃至讲述者自己也是套中人。我们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生活在各种形式的“套子”里,都无往不在枷锁中,都有被人控制、安排的一面。契诃夫对这个事实非常关注。《渴睡》里面的小保姆、《脖子上的安娜》里的女主人公,以及《醋栗》中那个梦想拥有自己小庄园的地主,都是如此。正是这些套子的存在,让人不能找到自我。而契诃夫对于人的价值非常看重。他在《万尼亚舅舅》中写道:“人的一切都应是美的,无论面孔、衣着,还是思想、心灵。”契诃夫一生都强调人的尊严。他也曾在给弟弟的信中写道:“人应该在什么场合承认自己的渺小?在上帝面前,在智慧面前,在美面前,在大自然面前,但不是在人群面前。在人群中应该意识到自己的尊严。”正是因为有了对的自我价值和尊严的发现,人应该努力冲出捆绑自己的套子。蒋兴超:契诃夫同时代的文学评论家,大多认为他的作品是“悲观主义”的,而契诃夫很明确地表达了《大学生》是他自己最喜欢的作品,正是为了回应那些评论家。其实契诃夫小说的内在精神是亮色的,他用看似诙谐幽默的话语,为我们的社会撕开了一道疼痛的裂口,然后从中流淌出了对这个世界的温暖期待。尽管短暂的一生始终处于病痛折磨中,契诃夫还是积极投入生活,通过不断的行善,让自己的人生变得丰富而有意义。人的潜能是丰富的,人生也可以有多种可能,这不仅从契诃夫的作品,也是从他的人生经历中得到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