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迅:以写作拆除“沉默之墙”

“我们经历的一切,不仅仅只是成为记忆。”向迅决定拿起笔,将记忆定格。

他是勇敢的,不只在于他敢写消失的父亲,更在于他走出了写作伦理的禁区,将父亲的形象从传统的“伟岸”“完美”中剥离出来,进而赋予了“真”。在为他夺得骏马奖的作品《与父亲书》中,他试图翻越和拆除梗在父子之间的沉默之墙,也不介怀袒露父亲生病期间他作为儿子的真实心理。他把一个“性格暴躁,拥有一段可能存在情感野史”和“不被父母所爱,像一个孤儿”的父亲暴露在阳光之下。

隔着遥远的时空,向迅在书中与父亲坦诚相见。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臧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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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起来就后悔的事

《与父亲书》以儿子的视角,书写操劳一生的父亲生命最后的时光。向迅所写既是他的父亲,亦是无数个典型的中国式父亲。

向迅记不清小时候是否写过父亲。他能记起的第一次书写父亲的时间,是2003年秋天。那时,他还是一个刚入读大学的新生。

“当时学校三个文学社联合主办一个征文活动,一等奖是300元眼镜券,我写了关于我父亲的文章,这应该是我写父亲的第一篇文章:2001年寒假,父亲带领我们全家人修了一个水库,解决了困扰我们多年的吃水问题。这篇文章后来获得了唯一的一个一等奖,我因此换了副眼镜。”

真正定下心来写父亲,是在父亲生病前。“2014年,父亲接近晚年,我们的关系其实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很多事情他都会征询我的意见,不像以前那么专断。我母亲对父亲有一个评价,说他到了60岁,比以前更加顾家,也更勤奋了,‘如果他年轻的时候像这样就好了’。”

这个时候,向迅开始想写父亲。他从母亲的评价中看到了父亲的不同侧面,他觉得父亲身上有太多的故事可以写。2015年,父亲生病住院,给向迅特别大的触动。当他知道父亲可能面临一个很不好的确诊结果的时候,第一次去武汉陪他检查,就随身带了一支录音笔。“我就想跟他聊天,让他把自己一生的故事讲出来,但是因为长期以来的隔膜,开不了口,我也怕开了口,让他联想到自己的病情是不是已经很严重了,所以就一直没有做这件事情。这是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很后悔的事。”

1998年之前,向迅的父亲是一位乡村建筑师,1998年之后去外地谋生。“从1998年一直到2014年这么长的时间段,他在外面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一无所知。”更可怕的是,随着父亲的去世,所有人都回归到原本的日常中去,父亲留存于世间的痕迹越来越少,连记忆都变得稀薄。“我不能忍受父亲与那些散落乡间的祖辈一样,就这样从我们的生活中,从我们的记忆里,从这个世界上悄无声息地消失。”他担心随着时间的流逝,对父亲的记忆会越来越迷糊。他要通过书写的方式,让父亲活着,让他逐渐模糊的形象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这既是我理解父亲的方式,也是我怀念父亲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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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父亲是与父亲和解的过程

《与父亲书》出版后,引起评论界的高度赞扬,向迅打破写作伦理禁区的书写方式,引起广泛的关注。

中国人在书写父辈的时候,往往会陷入一种惯性或者一些套路,为尊者讳,为长者讳,为贤者讳,这在写父亲的时候是绕不开的问题。要怎样去把父亲当作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立体的人来书写?

父亲去世后,向迅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怀想、去审视父子间的温情和隔阂。

“我长期在外读书和工作,我父亲在60岁之前也一直在外面谋生,我们相处的时间很少,交集并不是很多,可以这么说,他在我的生命中是一个缺席者。”在新作《七月晚餐:南方幻想故事集》里,六篇小说中有五篇小说的主人公都拥有同一个身份——失踪的父亲,或作为失败者的父亲。他以这种方式诉说父亲作为缺席者的身份。

但即便如此,父亲也给向迅留下很多深刻记忆,“比如说小时候跟他一块睡,尿床之后,他就把我抱开,他睡到那边去;从北京打工回来就给他带了一套很时尚的西装,还有一双真皮牛皮鞋”,这样的例子有很多。

向迅说,其实在很多人眼里,小时候,父辈是英雄式的存在,高大威武,是可以完全依赖的形象,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就像朱自清在《背影》里写的,会觉得父亲迂腐,不会说话,甚至有点厌烦。“因为随着你的见识越来越多,可能觉得父辈有些观念过时了”,从一个英雄变为一个很平凡的人。他有很多问题解决不了,他的能力可能也非常有限。渐渐的,父子之间有了更多的“对峙”时刻,渐渐的开始沉默。这是典型的中国父子关系。

所以,在这部散文集中,向迅也写到父亲的一些弱点,他的暴躁性格;他生病后言谈举止中的那份小心翼翼;他“被疾病日夜折磨,身体里塞满恐惧和无穷无尽的孤独”,甚至可能存在一段隐秘的感情。向迅用散文的笔调写出了不同年龄、不同时代乃至不同性格的父亲的多个侧面。

作为一个有抱负的写作者,在写这本书时,向迅不光要在文字上精准控制,同时还要平复内心里的各种挣扎。“我还是希望写出一个真实的父亲形象。真实的父亲形象就有多面性,他并不只有英雄的那一面。”向迅希望通过写作与父亲坦诚相见,以这种方式推倒梗在父子之间的沉默之墙。这也是与父亲“和解”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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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故事还要继续写下去

向迅进入写作这一行,也和他的父亲有关。

2002年,向迅父亲在西部打工受伤,家中经济情况急转直下,向迅觉得应该给家里做一些事情,但是作为一个高中生,又能做什么呢?他看到很多课外读物上附有征文启事,奖金十分诱人,他便想参加征文比赛。后来知道《语文教学与研究》杂志发学生习作,他便加入了“未来作家笔会”,经过该杂志社的老师指导,发表了一个“豆腐块”。这是向迅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正是受此鼓励,他的高考志愿,填写的都是中文系。他想成为作家。

大学毕业后,向迅先后在广州和长沙从事过外资企业行政秘书、中小企业服务机构项目经理、新媒体编辑等职业。父亲生病的时候,他已作为高层次文学人才,被引进到刚刚成立不久的宿迁市文学院,成为一名专业作家。2016年,他被借调《雨花》杂志社,继而正式调入。

“来江苏之前,我有10年的写作史,也出版了两本书,来江苏10年,自我感觉确实有所进步”。向迅认为,江苏文学存在一个很强的场域,无形之中影响了他,“作为一个文学大省,江苏名家辈出,40后、50后、60后这批作家对我的影响特别大”。但另一方面,也让他觉得在江苏从事文学创作工作是挺辛苦的一件事,“我们的前辈作家很强,青年作家时时面临着影响的焦虑。”“如何能和这些前辈作家写得不一样?会迫使我们去创新,创新自己的表达方式和表现手法,可能对我们来说,这也是一个受益的地方”。

至今为止,向迅陆续出版有短篇小说集《七月晚餐:南方幻想故事集》,散文集《与父亲书》《声音博物馆》《谁还能衣锦还乡》等多种著作。多年来他坚持散文创作,曾获林语堂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孙犁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大奖及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等多个奖项。获得骏马奖前,《与父亲书》已获得首届何建明中国创意写作奖新锐作家奖和第八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散文奖。

现在,向迅正准备写两本书。一本和南京有关,一本和故乡湖北有关。关于前一本书,他想探讨南京或者江南对短暂或长期居留于此的一些文化名人的人生的影响,“作为一个江苏作家还是作为一个南京作家,我觉得还是有责任和义务书写这块土地”。至于后一本,“我已经计划好了,大概也是10万字的篇幅,还是与我的父亲有关。”向迅说。关于父亲,还有很多故事没有写完,还有很多记忆需要挖掘和整理。

在《与父亲书》中,向迅试图打破小说与散文的界限。那么,他的这两部计划中的写作,会是以什么体例来写?向迅说,“文体不要分得那么清,我想写得自由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