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张杨思颉
漫画改编电影《小丑》(Joker)在2019年收获出人意料的票房成功。华纳公司与编导托德·菲利普斯(Todd Phillips)在今年10月推出了其续作《小丑2:双重妄想》(Joker:Folie à Deux)。主创托德没有简单地复制前作,反而试图在视听形式和文本上创新。视听层面,续集引入了歌舞片的表现形式。在剧作层面,电影以主角“小丑”——亚瑟与外部世界的互动为中介深挖其内面。服化道和摄影等“硬件”也都遵循好莱坞影视工业体系下颁奖季电影的顶级制作标准。可以说,《小丑2》绝非一般意义上粗制滥造的烂片。
在漫画和《蝙蝠侠》《黑暗骑士》等影片的基础上,2019年的首部电影拓展了DC漫画改编角色“小丑”的形象。前作结尾,华金·菲尼克斯 (Joaquin Phoenix)饰演的亚瑟——“小丑”在电视上直播谋杀后煽动了一场席卷整个哥谭市的安那其狂欢。角色的破坏性姿态无疑表征并宣泄了当时美国所弥漫的某种社会情绪。《小丑》中的“小丑”不仅是一个难以捉摸的罪犯,某种意义上也构成了一个表征当代美国社会根本矛盾的符号。这是《小丑》在2019年在其上映地区收获票房成功的重要前提。
但是,这也使得《小丑》成为一部备受争议的电影。不少观众认为,电影《小丑》煽动社会对立、鼓励暴力犯罪。因此《小丑》一度被美国各派政治势力借来发表主张、抨击政敌。
第一部小丑的剧照。
导演托德不可能不注意到第一部电影引发的观众反应与评价争议。续集创作团队有意对此作出回应,挑战观众对第一部电影的认知、破坏观众对续集的预期。如果说第一部电影呈现了失败的喜剧演员亚瑟从一个社会边缘人成为社会矛盾引爆器“小丑”的过程,那么《小丑2》则呈现了亚瑟与“小丑”的断裂。
续集开场是一段动画片戏中戏,用模仿经典华纳动画的画风复述了首部电影的高潮段落,并借用“小丑”肉身与“小丑”幽灵的差异预示了整部续集的主旨:亚瑟不等于“小丑”。主角亚瑟不过是一个没有什么特别才能的精神病人,他在第一部电影中的作为都是自身精神疾病的后果,是对霸凌和欺压的应激反应。亚瑟确实是“小丑”的起源,但他本人承载不了与“小丑”这一符号所关联的社会矛盾和情绪。《小丑2》的剧情并没有顺应观众的期待呈现亚瑟成为“小丑”后开创犯罪“事业”的进程,亦未遵循DC漫画中的常见设定,将“小丑”设置为勾引心理医生哈莉走上犯罪道路的元凶。在续集中,亚瑟没有在哥谭的犯罪狂欢后逍遥法外,反而被关进阿卡姆精神病院,面临审判。而哈莉与亚瑟及“小丑”的关系也更为复杂。Lady Gaga饰演的哈莉遵循近年来漫画的创作方向,在她与“小丑”的关系中占据了更具主体性的位置。哈莉受第一部电影结尾的直播煽动将亚瑟与“小丑”视为一体,视作偶像。她潜入阿卡姆精神病院与后者接触,吸引对方。之后还用尽全力“解救”亚瑟,在法庭内外采取诸多行动试图让犯罪之王“小丑”重现于世。然而,在电影前半段被哈莉用感情操控并一度在庭审中将自己表演为“小丑”的亚瑟,最终随着庭审的发展意识到自己无法成为人们期待的“小丑”。在结尾,亚瑟死于真“小丑”(作为蝙蝠侠一生之敌的那个杀人犯反派“小丑”)之手。
菲利普斯导演显然想要扭转观众对“小丑”和亚瑟的态度。随着电影的展开,观众会渐渐发现自己与电影中哥谭市众多“小丑”粉丝(包括哈莉和真“小丑”)一样,并不了解真实的亚瑟。喜欢第一部电影的观众当然会为此感到挫败。《小丑2》惨淡的票房与媒体口碑表达了媒体和观众的态度。
被影院观众唾弃的电影未必不是好电影,敢于挑战观众的电影也不乏佳作。那么,《小丑2》是不是一部被观众忽略和误解的好电影?
很遗憾,答案是否定的。
《小丑2:双重妄想》庭审段落剧照。
编导挑战、颠覆观众的期待视域的创作思路有迹可循。许多电影史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就是因为打破了观众的预期,为观众提供了他们自身也未曾设想过的体验。这其实也是第一部《小丑》能收获票房成功的原因。在观众习惯将漫画改编电影与“漫威宇宙”式商业电影联系起来的环境中,《小丑》用颁奖季电影的拍摄方式,以现实化的语调重新诠释了“小丑”这一经典反派的起源故事。电影中亚瑟的凄惨遭遇与不少美国观众的现实经验构成互文。电影挑明他们自己未必充分意识到的冲动与情绪。在这个意义上,《小丑2》的创新一定程度上正是对《小丑》成功经验的延续。但是,颠覆观众预设的创作并不一定带来成功的作品。更何况《小丑2》的创作者显然朝着一个错误的方向创新乃至挑衅观众。
《小丑2》几乎可以说是一篇关于亚瑟——“小丑”这个角色的研究“论文”,电影深描主角内面以呈现真人亚瑟与“小丑”符号之间的差异和断裂。续集试图表明,亚瑟有意无意创造了“小丑”,但他不等于小丑。
影片台词里提到的一个细节值得注意。亚瑟——“小丑”称他自己不记得他在电视上行凶时(第一部电影的高潮段落)脑子里想些什么,只记得有音乐。而音乐在影片中也成为亚瑟和哈莉构建关系的重要媒介。电影用诸多细节(开场动画、反复在对话中被提到的电影、荧屏上的亚瑟和庭审)表明,一系列物质媒介(电视、广播、音乐通过在空气中的振动传播)、具体的实践(歌唱)与角色意识、无意识、身体的复杂互动网络共同形塑了“小丑”在公众经验中的样貌。而亚瑟只记得杀人时听到音乐的事实也确切地呈现了其在这一复杂实践网络中的位置。这位精神疾病患者、哥谭社会中的赤裸生命既是这个实践网络中的能动节点也是被这个网络塑造产物。因此,《小丑2》向观众呈现了这样一个事实,让“小丑”获得其破坏力的关键恰恰不是亚瑟的真实内心,也不是这个角色的复杂性和所谓深度,更不是这个角色自身的能力。是角色的“表面”,即“小丑”这一符号在跨媒介的传播和变化中生产、再生产了“小丑”的煽动性与危险性。
可是《小丑2》越想呈现亚瑟与“小丑”的差异,就越失败。如电影自身呈现的那样,“小丑”这个符号在不同媒介中的演变和传播远比亚瑟这个具体的人更值得关注。而续集对“小丑”这一符号(生成、传播)的表达非常失败。
首先,电影花费大量篇幅呈现所谓没有被符号和媒体扭曲的“真实”亚瑟(可真的有不经过某种媒介过滤的亚瑟形象吗,亚瑟自己甚至都一度依赖哈莉构建自我意识),这就占用了电影用以呈现“小丑”符号在公众经验领域中传播与再生产的篇幅。其次,《小丑2》没能有效动用电影作为一种视听媒介所具有的力量。正如片中台词提到的那样,正是无法用语言说清、说尽的音乐让亚瑟在电视直播中杀人。歌舞片这一轻叙事(并非无叙事)重感官调动的视听样式本来是一个绝佳的形式,可用来呈现物质媒介和实践构成的互动网络如何传播“小丑”符号、如何为符号生成意义。可《小丑2》的歌舞段落尽管硬件水准极高却很难称得上优秀。《小丑2》的音乐和编舞并不能真正刺激观众的感性体验,反而着重用布景和台词向观众反映、提示角色内心状态(及其变化)。歌曲内容与人物处境的互文关系被突出,而歌曲本身并不能打动观众。换言之,《小丑2》的歌舞段落没有将高成本的技术投入转化为体验,既没有《雨中曲》(Singin' in the Rain)的精美也没有《爵士春秋》(All That Jazz)的大胆还没有《爱乐之城》(La LaLand)的灵动。为了不与全片的“现实主义”风格冲突,《小丑2》的歌舞段落看似精致实际上非常乏味。演员的形体与音乐都缺乏感染力与想象力。歌舞段落不是身体与音乐的共振而仅仅是用唱跳形式展开的叙事和角色塑造。《小丑2》不是一部好看的歌舞片。
《小丑2:双重妄想》歌舞段落剧照
在这个意义上,《小丑2》的形式反对了其自身表达的内容。电影中的“小丑”之所以有煽动性,正是因为这个符号能越过思考越过理性越过论证直接地挑动哥谭市民的情绪,而《小丑2》这部电影本身显然没有与“小丑”相匹配的可看性。换言之,《小丑2》既无法在感观层面呈现“小丑”何以危险、具有煽动性,也无法为观众提供一套能与“小丑”这个符号相对抗的叙事和感官体验。这部续集只为观众呈现了与电影里庭审戏一样干瘪乏味的说教。续集对前作看似大胆的解构恰恰展现了创作者试图借助续集管控观众反应与社会风险的保守姿态。无怪乎编导在电影结尾让“小丑”杀死亚瑟,使这个可怜的反派获得了一个与他“邪恶”作为及社会边缘地位相称的结局。
《小丑2》谋杀了《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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