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网 宋笛/文 10月23日，在西澳大利亚省首府珀斯哈泽梅尔地区研发中心的试验场地，一台充电式电力机车以几乎难以察觉的音量驶过，车头一侧印有“THE POWER OF NOW”（当下的能量）。
（图说：研发中心试验场地的充电式电力机车，记者宋笛/摄）
四个月前，当几批重要人物来访时，研发中心能展示的只有这台机车头的雏形。
这处研发中心名为哈泽梅尔研发中心，属于全球第四大矿业公司福德士河（Fortescue）。2023年，这里几乎空无一物。现在，仓库里堆放着宁德时代和比亚迪的动力电池以及来自美国卡车企业的零部件。
400名工程师将这里改造成一个巨大的“实验车库”，用以测试氢燃料矿用重卡原型车“欧罗巴号”以及电力制动的火车机车。
所有这些都是为了福德士河的脱碳计划：至2030年，实现在澳大利亚铁矿石陆地运营范围1、2真正的零排放。
为了这一目标，这家矿业公司开始尽可能地调动资源。
福德士河计划至2030年，在脱碳方面投入62亿美元。2024年财年，福德士河在脱碳方面的资本开支为2.24亿美元。2025年脱碳计划的资本开支将达到7亿美元至9亿美元。
另一家矿业巨头力拓也计划至2030年，在脱碳领域投入50亿美元—60亿美元。力拓计划在2050年实现净零排放。
在这场“绿色豪赌”中，中国扮演着关键角色。
10月24日，在福德士河珀斯总部的会议室内，福德士河战略及创新总监柯爱莉（Ellie Coates）和福德士河市场营销及船务总监本库奇（Ben Kuchel）强调了中国市场对福德士河脱碳计划的重要作用。这间办公室一侧摆满了来自首钢集团、中车集团和扬子船业等中国伙伴的纪念品。
一方面为了实现“绿色铁素”计划，推动供应链脱碳，福德士河正在寻求与宝武集团等中国钢铁企业的深入合作；另一方面中国风光电设备和潜在的氢产能，正在成为福德士河的脱碳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为了寻找更具性价比的绿色能源解决方案，福德士河高管的身影开始频繁出现于中国大型能源企业、能源创业公司和地方政府。
“我们希望在澳大利亚和中国之间搭建一条‘绿色铁素’供应链，希望两国都能从这条供应链中受益。”福德士河战略及创新总监柯爱莉说。
目标：10亿升柴油
10月29日，在福德士河的圣诞溪矿区，一辆大巴车正停在巨大的拱形遮阳棚前，等待工作人员加氢。遮阳棚下，从内到外，摆放着制氢、储氢和加压的各类设备。这一绿色枢纽每日能生产530公斤氢气，年产量195吨，由1.5公里外60兆瓦的太阳能发电场为制氢设备供能。
生产出的氢能主要供应圣诞溪矿区的氢燃料客车车队，但尚不能满足矿区上生产设备所需的氢能——这个枢纽一天的制氢量只够氢燃料矿用重卡“欧罗巴”号补充一次。
这是福德士河的氢能试点项目。西澳大利亚政府为项目和氢燃料车队提供了200万澳元的资金支持。运行成熟后，福德士河打算再投产一个商业级绿氢制造设备，设备到2025年将拥有8000吨绿氢的年产能。
哈泽梅尔研发基地的负责人Joshua Dorrington对经济观察网说，绿氢是重型设施脱碳化中最关键的一环。要实现脱碳，福德士河需要更成熟、更具规模化的绿氢产业链。
圣诞溪矿区位于西澳大利亚省皮尔巴拉地区。赤红色、广袤的土地提醒着到访者，这里是全球最重要的铁矿石产地。锂价高涨时，这里曾因锂精矿的拍卖会而闻名。
（图说：福德士河皮尔巴拉地区的断云矿区 记者宋笛/摄）
福德士河在皮尔巴拉地区拥有三个大型铁矿石开采枢纽：奇切斯特、西部和铁桥。这三大枢纽支撑了福德士河每年超过1.9亿吨的铁矿石产量，其中大部分铁矿石为赤铁矿，仅铁桥矿区出产铁品位更高的磁铁精粉。
在经历爆破、装卸、破碎、筛分、水洗后，赤铁矿由铁路运输至港口，再装船发往目的地，这个过程的每个环节都需要大量能源，但由此也带来了碳排放问题。
2024财年，福德士河范围1和2的排放量为272万吨二氧化碳当量。在范围1排放中，50%的碳排放来自包括矿用重卡在内的重型运输设备、20%来自固定电源、13%来自大型矿砂船、10%来自铁路运营。
为了维持这些大型设备的运转，每年福德士河要消耗10亿升柴油。因此，要在2030年实现范围1、2的脱碳，最关键是利用绿色能源代替每年消耗的10亿升柴油。目前90%的碳排放减少的方案已经确定，福德士河仍在寻找剩余10%碳排放的脱碳方案。
福德士河的主要思路是：一方面利用风光电等可再生电力代替柴油，用于重型采矿设备；另一方面利用绿氢、绿氨代替剩余的柴油消耗——动力电池无法支撑部分重型移动设备和大型船舶的能源消耗。
为此，福德士河建设了接近170兆瓦的光伏电场，并计划在断云矿区建设190兆瓦的太阳能发电场，2028年还将完成一个规模庞大的风力发电场建设。此外，福德士河以2.21亿美元的价格收购了位于英国的威廉姆斯先进工程公司（现更名为“福德士河零碳”）。这家公司为F1方程式赛车车队提供服务，在动力电池方面拥有较强的研发能力。
福德士河零碳的技术工程师Gavin说，福德士河脱碳面临的一个挑战是，市场上几乎找不到针对矿业公司的成熟绿色解决方案。矿业公司车辆设备数量少，对能源密度要求高，如果矿业公司不亲自动手研发，不太可能靠等待完成2030脱碳目标。
（图说：绿色枢纽的一侧，Gavin和他的同事们 记者宋笛/摄）
对极速脱碳的诉求，促使福德士河这家传统的采矿业企业涉足了一些全新的领域：电池材料、动力系统、大型绿色采矿设备的测试和研发。
目前，福德士河零碳开发了一款电池原型，为电动矿用重卡提供动力。卡车所需的庞大电池组来自中国和韩国的供应商，而能源管理系统则来自福德士河零碳团队。除此之外，这支团队还在开发电动火车机车项目。
Gavin此前在英国工作，作为工程师，他常年待在办公室里。但在西澳，Gavin需要频繁地在露天矿区与大型设备打交道，他说与英国相比，这里的天气要热得多，也要干燥得多。
极速脱碳
2030年脱碳并不是福德士河的原定计划。2020年，福德士河曾公布过一个“在2040年实现范围1、2脱碳”的计划。但一年后，这一目标就被董事会推翻了。福德士河执行董事长安德鲁·福瑞斯特将脱碳目标提前了整整10年。
在澳大利亚矿业公司中，福德士河的特色是相对集中的股权结构。安德鲁·福瑞斯特拥有福德士河约三分之一的股权。湖南钢铁集团是福德士河的第二大股东，但几乎不参与经营决策。因此，安德鲁·福瑞斯特拥有极高的决策效率。
最近几年，福瑞斯特在每个他出席的场合都开始讨论全球变暖的危害和绿色转型的必要性。
福瑞斯特是博鳌亚洲论坛的常客。他在2023年参加该论坛时说：“我们不用去预计更远才会发生全球气候变暖，大家回顾一下自己所在的社区，1.5摄氏度的升温已经发生了。不是理论、不是预测，我们正在切身体会全球变暖的现实。”
从商业角度，福德士河也希望从这种绿色转型中创造更多价值。
福德士河方面预计，该战略计划全面实施后，到2030年福德士河将得到显著的环境和经济效益：可减少每年300万吨的二氧化碳排放当量；按现行市场价格，累计节省30亿美元的运营成本和每年8.18亿美元的净运营成本；消除该公司因依赖碳补偿以及碳税监管面临的市场价格风险；确保未来有能力进入绿色驱动的资本市场。
福德士河的脱碳计划还包括数个拥有巨大想象空间的“新市场”——通过脱碳，福德士河希望成为氢能供应商、绿色采矿设备技术解决方案供应商以及一种新产品“绿色铁素”的供应商。
为此，2023年福德士河调整了公司架构，将业务划分为金属和能源两大板块。
金属业务曾是福德士河的核心传统业务，主要涉及铁矿石，而能源业务则由福德士河未来产业（绿色能源项目的开发及生产）、福德士河零碳（电池及车队的技术开发及制造）及 福德士河氢能系统（电解槽及氢能生产系统的开发和制造）三大业务组成。
在绿氢方面，福德士河计划从2025年起，每年生产8000吨绿氢。尽管尚未规模化生产，福德士河已经开始寻求氢能的销售市场。2022年福德士河旗下的可再生能源公司承诺每年向德国意昂集团供应500万吨绿氢至2030年，以减轻德国对石油和天然气的依赖。
更值得关注的是福德士河的“绿色铁素”项目。该项目计划在澳大利亚本土，利用绿氢和其他新能源，将铁矿石转化为含铁量95%的生铁，用来代替铁矿石出口至中国市场，远期交付目标为1亿吨。
“绿色铁素”的关键之处是：保持澳大利亚铁矿石的竞争力。
目前氢冶金的技术路线，需要高品位、低矸石含量的铁矿石。澳大利亚铁矿石中符合标准的大约只有5%。福德士河希望摸索出新的技术路线，以避免较低品位的澳大利亚铁矿石在与南美、非洲等地的铁矿石竞争中落于下风。
“这个产品我们非常自豪，因为它将为澳大利亚下一代的制铁工业带来生机。”福德士河战略及创新总监柯爱莉说。
上述每一项计划都规模庞大，并拥有与想象空间相匹配的难度。
中国、中国，还是中国
黑德兰港是西澳铁矿石出口的重要港口，2008年5月，福德士河成立后的第一船矿也是从这个港口运往中国的。
（图说：黑德兰港等待装载铁矿石的中国船舶“HUANGPU RIVER”记者宋笛/摄）
10月30日，港口停泊着的三艘轮船无一例外来自中国。尽管2024年中国粗钢产量下降、钢企出现亏损，但这反而激发了中国钢企对高性价比的铁矿需求。因此，福德士河三季度铁矿石产销发货量同比仍保持上涨。
福德士河是四大矿业公司中成立时间最晚的一家，在优质矿产争夺中起步较晚，相对较低的铁矿石品位成了它的“先天不足”，但这没有阻碍福德士河成为发展最为迅速的一家矿业企业。福德士河的成长速度与中国市场息息相关。2023财年福德士河铁矿石产量已经超过了1.9亿，其中超过九成运往了中国，在中国每年进口的铁矿石中占比接近20%。
随着脱碳的推进，中国市场对福德士河的重要程度仍在不断提升：这里不仅是福德士河铁矿石和未来产品“绿色铁素”的主要市场，同时也是绿色技术和绿色能源设备的主要提供者。
福德士河预计，如果要在2030年实现真正零排放的目标，需要大约2吉瓦—3吉瓦的可再生能源和电池储能设备。一位福德士河的中层管理人员说：“澳大利亚本土几乎没有新能源企业，但自然条件又有利于光伏和风电发电，因此与中国的新能源产能非常互补”。他说，福德士河正在谋求和中国能源联合体进行合作。
从2021年确定新的脱碳目标后，福德士河就频频释放和中国能源央企、民营企业以及地方政府合作的信息。公开信息显示，福德士河已经与宝武集团、远景能源、隆基绿能、湖南商务厅等多家企业和政府机构在新能源领域达成合作意向。
2024年中，狄诺来华时，相继拜访了中国能建国际集团和中能建氢能源，并与中国远洋海运集团有限公司签署了合作备忘录。这些合作均指向了新能源产业链。他曾对经济观察网表示，福德士河的转型需要大量光伏和储能设备，这些都是“中国制造”。福德士河必须和中国供应商一起合作，实现投产目标。
福德士河的目标是：在中国和澳大利亚之间建立一条“绿色铁素”供应链。通过这条供应链，福德士河将从中国市场购买2吉瓦—3吉瓦的绿色能源设备，从而支撑每年800万吨的氢能产出以及其他绿色能源需求。福德士河计划利用这些能源每年生产超过1亿吨的“绿色铁素”，并将其出口至中国，帮助中国钢企实现“碳中和”，也帮助自身尽快实现范围3的脱碳。
“我们接触过一些中国大型企业，他们的态度是很开放的。”本库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