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成长和成熟往往是一瞬间的事,这一瞬间无所不有,下一瞬间无所不失。成长并不仅仅是年龄的增长,而是在某一瞬间突然对自己、对世界和人生有了新认识。今起请看一组《一夜长大》。
我跟哥哥个头不相上下,因此自幼习惯撩拨斗打,内战不断。忙于工作的父母实在照顾不来,放暑假把我送去乡下舅舅家。
外公外婆过世早,妈妈和大姨、小姨都是舅舅带大的。为了抚养三个妹妹,舅舅错过了结婚的黄金时段,一直单身。我的到来为这所寂寞农舍增添了许多欢笑。舅舅任由我跟村娃们玩得昏天黑地满身泥污,也从不责怪。有时从田里收工,他还得追循村娃们的嬉闹四处寻找我。
我最享受那样的时刻:舅舅用粗壮的大手叉住腋窝将我一把举过头顶,骑坐在他的肩头,一路高歌,沿着霞光辉映的山道回家。
渐渐地,我发现舅舅是个大忙人,除了种自己那份责任田,村里无论哪家种地盖房,他都会去帮忙。因此,更多的时候是我去找他,然后跟着他吃“百家饭”——乡亲们同样欢迎我,我知道是沾了舅舅的光。
寒假,爸妈又送我去了舅舅家。围坐在火塘边,不知道怎么就聊到了让我改姓、“过继”给舅舅当儿子,问我乐意不。我还没回答,哥哥就把我拽出了门。
“别答应!”他悄声警告,“村娃儿说他对谁都一样好,又喜欢帮人,不会有太多时间照顾你。”
“可爸妈挺乐意,”我说,“舅舅也笑得合不拢嘴……”
“关键是你不能独享他的爱啊,”九岁的哥哥深谋远虑,“那样喜欢‘管闲事’的人,做舅舅可以,做爸爸不行!”
听哥哥这么一说,我也感觉问题有些严重。于是大闹特闹,甚至绝食罢课,大人们只得作罢。
那以后,无论是周末还是节假日,我都不愿意再去舅舅家了。几番进城接我未果,舅舅的笑容便透出几分尴尬,几分失望。
进初中那年,一场特大暴雨诱发的山洪突袭山村,舅舅冒险蹚入浊流排涝救人伤了脚踝。村里人把他送进了县城医院。我和哥哥跟父亲赶到那儿,他已经进了手术室。脚伤能有那么严重?医生悄悄告诉我爸,他们急于给舅舅做手术是因为查出了直肠癌,晚期!
看着浑身插满管子、沉沉昏睡的舅舅,我哭了,哭得很伤心。
我知道舅舅有个未偿的心愿,我不能让这样一个好人带着遗憾离去!哭过之后,我主动提出要给舅舅当儿子。爸爸立即领我去了居委会。下午,我把一张盖了章的表格举到醒了麻药的舅舅眼前,他笑了。
有了儿子,舅舅的精神好了许多。第二天,村里带着食品来看他的人更加络绎不绝,舅舅拉过我向所有的人炫耀,脸上居然带着喜色。但他对那些鸡鱼肉蛋干鲜水果还是一概摇头,只让妈妈喂他吃下半碗苦涩的萝卜缨。
舅舅是次日凌晨“走”的。爸爸叫醒我时,病房里传出妈妈的哭声,在走廊里守候了半夜的几位村民也唏嘘不已。
我忍住没哭。我早被告诫:父母过世,做儿子的在披麻戴孝之前一定不能哭,哭了,亲人“上路”会走得不安宁。
天亮时分,山村又来了好多人。舅舅被抬上车。那辆农用车在众人簇拥下开出医院大门,“开路”的唢呐曲立即掩盖在一片震耳的哭声里。
我仍然不哭。直到回归舅舅那单门独户的农舍,乡亲们给我穿上代表“孝子”身份的麻衣,强忍了好久的眼泪才扑簌簌滚落下来……
常听人说“人是在最伤心的瞬间长大的”,忍住没哭出来的那个晚上,我长大了吗?(李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