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观澜·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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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霞:主持人语
《纸上还乡》是汗漫出版于2024年的散文集。他穿行于伏牛山之南、汉水之北的南阳盆地,以挚爱之笔写下对故乡的深爱与眷恋。这爱,呈现为“物的诗学”。他写故乡的灯,故乡的玉,故乡的牛,写古朴素雅的南阳汉砖,写距今四千年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他也爱故乡的人。作为中原文化的发源地之一,南阳名人数不胜数,从张衡、诸葛亮到韩愈、岑参,从姚雪垠、冯友兰到痖弦、二月河,每一位都可以其分量傲然于世。当然,那些在大地上耕耘劳作的普通人亦是汗漫所爱。农夫,匠人,采药人,放蜂人,迎接新娘或送别亡灵的队伍,还有那个坐在自己身边“散发着泥土、稻穗、薄荷等气息”的好女子……这阳光下的一切,让他想起来就鼻酸眼热心痛,让他沉溺于绵延的思乡之情而无法自拔,因为它们合起来就是他的根、他的命。对一个写作者而言,说出这一切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说”。在此,散文家汗漫毋宁说是诗人汗漫,他以高度浓缩的语言纤维一行行、一道道密织起关于故乡之物与人的形象,仿佛天真孩童为心爱者塑形、打磨、上色,在一次次摩挲中将掌中体温、指间颤栗传递给他们。于是,故乡便化作了肉身的记忆,一种与命同在的具身性烙印。就像作家自己所说:“所谓诗人,就是通过牛痘和牛痘一样的象形字,为故乡大地招魂。”
@唐雅晴:纸和故乡
用文字来漫记故乡称不上稀奇,但像汗漫这样有意识地在纸的版图里重建故乡,属实令人耳目一新。不同于简单的思乡,汗漫敏锐地捕捉到所思之乡在流动不居的时间里沉浮,早已在一次次涤洗中褪去了记忆中熟悉的建筑、风俗、人事。如此,就算重返故地,我们也无法抵达受时间阻隔的家乡——因为“所谓‘故乡’,就是亡故了的家乡,就是消失了的旧人物、旧时光、旧景象。一个人,如何还能还乡?写作,在纸上重建故乡,也就有了必要性和紧迫感”。是的,只有记忆里那个遥远模糊的故乡在纸上落到实处,文字才能指引我们回到可辨认的来处。
散文讲求形散神聚,除了“乡”,《纸上还乡》的“神”还聚在“纸”上,也就是强调文献搜集及写作意识上。在书中,读者不难看到大段的资料引用,如在呈现南阳灯、玉、铁、画卷等地方风物和古时遗址时,汗漫便不辞琐碎,勾连起民谣、俗语、历史文献,在不声不响的物里织出沉甸甸的时间之网,用近似解说词一般的文字赋予其肉眼不能见的肌理。其次,这还与汗漫高度自觉的诗人意识有关。汗漫笔下的南阳,是诗意的南阳,是蕴积着许多歌谣和诗文、养育过南丁、乔典运、痖弦、周梦蝶等文人的南阳,汗漫在文中频频引用自己和上述文人的作品,穿插着各人的生平际遇,便是对这一点的确证。
值得一提的是,《纸上还乡》“重建”的对象并不限于故乡,还包括人们习焉不察的概念。非线性的散文和记忆使事物之间的隐秘联系浮出水面,汗漫则通过强调这一联系来重塑读者的认知。在这张汗漫铺就的关系之网上,考古是一种翻译,遗址是一种叙事,玉钺是一个句子……而“诗,就是失去的一切”,哪怕这一书写可能是徒劳、可能因爱的滤镜而扭曲变形,诗毕竟是挽回和重建过去的方式,至少证实了“曾经拥有故乡”并非梦呓。
@孔佑涛:从地理发现人文
提到南阳,我们自然会想到“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这一名句。南阳人杰地灵,山清水秀。在外的游子也会思念这块古老的盆地。如何给自己的乡愁添上广度和深度,正是这部散文集尝试去做的。汗漫从南阳创世之初的地理活动为起点谈及当下的时代新变,从南阳谈开但又不止于南阳。南阳的自然环境、地域风情、特色风物被细致地勾勒,但其中的人文内核也不容忽视。段义孚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提出“地方性”,认为对一个地方生动或逼真的描述是人文主义地理学的最高成就,这种描述不仅将自然现象视为重要研究对象,更以人的生存、发展为核心。他提倡人文地理应深入探究人与地理环境之间的关系,在直接经验的生活世界和环境的社会建构层面去发现意义。《纸上还乡》的写作时间横跨二十多年,写作的过程也是一个重新思考南阳与自己、与中国、与现在过去未来关系的过程。《纸上还乡》就以十足的烟火气和诗性表达,给每位读者提供一个重访故乡的机会。
作者的乡愁如此深沉,并且力图与所有人共情。有趣的是,正是当作者的自我形象在这部散文集中消失时,读者越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乡愁,越能身临其境地想象出自己的一块天地,构建出属于自己的乡恋。反之,作者越直抒胸臆地表达自己对南阳的热爱,越会把读者推向共情的反面,从而不能让读者跨越具体地域的限制感受“故乡”。“小叙事”一章和前文里用力过猛的连篇抒情不同,诉说的是旁观视角下一个个鲜活的、真实的、令人掩卷而叹的故事。拥有“改变事物正常秩序”天赋的于金海因为盗墓一事,坏了当地风俗不得已才去本来厌恶的南方闯荡。雨夜灭门案的幸存者将对疑似凶手的仇恨化作活下去的动力,却在几十年后获悉犯人另有其人,只是随机作案而已的真相,最后不知下落……作者所记录的命运之荒谬和当地人的独特行为让散文集跳脱出了一味的溢美故乡之词。也正是在这些叙述里,作者为读者深度理解南阳打开了新的可能。
@尹梦帆:每个人都有心灵家乡
散文集的题目为《纸上还乡》,不仅仅指作者用纸笔勾勒了深爱的故乡,也是思绪上和情感上的还乡。作者在书中通过引用文段来回归对南阳的描写,让人感到作者和故乡深厚的情感连接,无时无刻不在“精神还乡”。同样,作者深爱着故乡,故乡滋养与温暖着他,“故乡就是故去的家乡,就是一系列旧时光、旧事物、旧人物的组合。一个作家所要做的,就是在纸上重建一个故乡,承载过往,安抚当下,赋能未来。”
汗漫的书写宽阔又细腻,由大到小,既着眼于南阳盆地、伏牛山等等广阔的地貌,描写地理与风俗,细细勾勒出南阳盆地广袤而深情的土地,其笔触之宽阔,仿佛能容纳万物。又把视线放到故乡的农作物、花草,描摹人物与风物,捕捉每一粒尘埃下的故事与情感,语言饱含感情,寄寓着对生活的热爱。作家的笔触并未止步于宏大的叙事,反而温柔地转向了那些微小而平凡的存在——故乡的小事物、小人物、农作物乃至一花一木。这些细微之处的描写,如同涓涓细流,汇聚成河,滋养着读者的心田,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醉于质朴而纯粹的美好之中。
《纸上还乡》不仅是对南阳的一次深情回望,更是作者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它告诉我们,故乡不仅仅是一个地理上的坐标,更是心灵的归宿,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割舍的情感纽带。作者通过文字构建了一个既真实又超脱的故乡世界,让读者在字里行间找到共鸣,仿佛自己也在那一刻,穿越千山万水,回到了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这本书超越了地域的界限,成为了一面镜子,映照出每个人内心深处对故乡的渴望与怀念。它让人们意识到,无论身处何方,那份对故乡的深情与眷恋,都是人性中最柔软、最温暖的部分。正如作者所言,“故乡就是故去的家乡,就是一系列旧时光、旧事物、旧人物的组合。”而《纸上还乡》,正是用文字的力量,让我们在喧嚣的世界中找到了一片宁静的港湾,让我们的心灵得以安放,得以还乡。
@刘若莹:斑斓的故乡深情
汗漫采用漫游式方式事无巨细地展现了南阳盆地的自然景色、地方风俗、历史遗迹、轶闻掌故及人文故事等诸多方面,同时将个人记忆和生命经验交织穿插其间,绘制了一幅关于故乡南阳的地理和人文地图。
散文集分为三卷,卷一写地理,卷二写人物,卷三写风物。作者仿若网络媒体上的“vlog博主”,先以航拍视角展现南阳盆地的全景;再手持镜头引导读者漫步于南阳盆地的历史长廊,探访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的人物;最后给南阳盆地的自然风物以特写,构建出一幅反映南阳盆地文化和生态特色的图景。漫游步履和诗性表达间灌注了作者的满腔热情和深情眷恋,个人记忆也因此被一一唤起,给南阳盆地蒙上了一层主观“滤镜”。
尽管南阳盆地承载了作者厚重的故土记忆,同时不断召唤着他去缅怀反刍,但离开故乡依然是他及其同代人的最终选择。也正因此,故乡这一意象才变得凝练而古旧,成为异乡游子的乌托邦和可反复耕耘的精神高地。正如作者所说:“在异地,一个人才能获得故乡。类似于一个人拥有思念的能力,就必须丧失。”久居城市的悬浮感以及与家乡的疏离感催使着作者在精神上开启返乡之旅,于是在纸页上通过想象重构“原乡”主体以纾解乡愁之情和倦怠之感。
但过度的文学想象也会出现问题,比如现实和记忆的差距,文字和世界的裂隙。作者并未沉溺在怀乡美梦里。他以丰富的视角来审视和描绘自己的故乡,南阳盆地在他笔下成为一个斑斓而多姿的概念:现代文明与历史暗疾并存,文化积淀与生死疲劳交织,构成了一个既矛盾又和谐的整体。这种文学上的自觉与深度,使得南阳盆地不仅仅成为作者个人情感的简单投射,而且折射出更广泛的社会变迁和人类情感,成为一个跨越时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乡愁符号。
@张偲艺:汗漫的“阿莱夫”
汗漫的描写与思考总是十分出奇,就以他写在车上看奔跑的白杨树一段为例,他感受到了白杨树的少年、青年、老年,感受到白杨树们的“幸福与宿命”,这是何等细致入微的观察与思考,其思考的角度也着实使人惊奇。
正是这样的思考与感触,整部《纸上还乡》之“还乡”,不仅是身体的返回,更是精神的融入——融入的不仅是抽象概念的“家乡”,更是融入进一草一木的思维,融入进他人的“影像”。在书中,汗漫写自己拍照时,正好拍到他人也在拍照:“显然,这是一张套着另一张的照片,像一省鸡鸣套着另一省鸡鸣,似一个梦套着另一个梦,仿佛博尔赫斯的一篇小说套着另一篇小说。”或许只是一瞬间的机缘巧合而已,在汗漫的笔下却成为了一环接连一环的连环套,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之间存在着无穷无尽的关联,使我想到博尔赫斯的《阿莱夫》:“从各个角度在阿莱夫之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再一次看到阿莱夫,在阿莱夫中看到世界,我看到我的脸和脏腑,看到你的脸……”,而在汗漫的书写中,“阿莱夫”这一博尔赫斯创造的虚构概念融入进了看似现实主义的散文笔触中,但博尔赫斯对于世界“镜子”的想象却仍然在汗漫的笔下存在着,那是人与人无处不在的关联,那看似巧合的动作下实则是无尽的连环。
@陈浩文:时空中的家乡
汗漫的散文集名为《纸上还乡》,这个题目包含了两个中心,即“纸上”和“还乡”。前者与后者关联紧密,“纸上”意味着书面文字,具有超越时空的性质,既可以沟通各个不同地域的人们,也可以维系古今的情感。这也就暗示了“乡”的两重意涵:时间与空间上的家乡。
空间上的家乡是我们最为熟悉的概念,从古至今的许多大作家都曾在异乡回望自己远在天边的故乡,留下许多不朽的文字,汗漫在书中也多有提及:“有家乡在,就有话说。”故乡是游子永远的精神家乡,是在地图上最原初的那个点:“只要不放弃故乡这一根据地,一个写作者的笔尖,就能获得滋养和支持……”;反过来,作家对于故乡也意义重大:“地以人存。”
时间上的家乡则是比较新奇的表达。通过对南阳刻石、考古发掘现场等的描写,作者获得了一种安慰感,乃至使命感。历来对诗人、对诗,我们都有着不同的理解,而在汗漫的笔下,诗人是“保存记忆之光并传灯的人”,他们从历史深处汲取写作的能量,同时也会在无边的时间面前表现出巨大的焦虑感和漂泊感,只有看到那些一直闪耀的伟大作品,这种不安的感觉才能稍稍缓解,古人的天空总是可以“笼盖我,启示我”。这种情感在《不获与永思》中有着非常直接的表达:“有张衡及历代前贤,永存于大地和纸墨间,一个人终究能够在来路中看清前途,即使世事剧变,亦能拒绝孤寒与绝望。”
诗人立足于自己的故乡,在阔大的情感与细腻的抒情中为我们展示了一幅河南南阳盆地的鲜活全景。他利用“纸上”媒介的特性,运用非线性的叙述方式,书写故乡的轶闻故事、山川风貌、风流人物。故乡变成了一个丰富多维的概念,包容了古与今、内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