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恰逢雨果诞辰二百周年、《悲惨世界》原著小说发表一百四十周年,同时也是音乐剧《悲惨世界》在百老汇上演十五周年的纪念年。选择这个时候将这部音乐剧引进上海,我们是希望借此机会筑就一座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里程碑。当然,辉煌的成功背后总是铺垫着艰难的探索。
2002年3月,《悲惨世界》尚未开演,上海大剧院门口已挂起了宣传横幅。 高瑜青摄(本报资料)
初识音乐剧
1988年12月3日,我在美国第一次欣赏到音乐剧《悲惨世界》。
此前,我可以说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音乐剧。在上海音乐学院求学期间,我曾系统地上了两年《西洋音乐史》课程,知道了歌剧、交响乐、芭蕾等高雅艺术的历史及众多代表性作品。毕业后在上海交响乐团任总经理期间,我有机会赴美国考察学习。在纽约,一天有老同学忽然对我说:“到了这里不去百老汇看场音乐剧,等于没有到过纽约!”问题如此“严重”。我问:“什么音乐剧?有哪些剧目可看?”于是,老同学为我查了目录,从中我选了自己熟悉的世界名著改编的音乐剧《悲惨世界》。不料,几天后同学回复说:“对不起,纽约的《悲惨世界》的票子一年前便预订完了!看来你这次是看不到了!”
幸运的是,在离开纽约前往美国其他城市访问时,我在洛杉矶终于第一次看了《悲惨世界》。
记得当时我是坐在剧场三楼倒数第二排,看戏过程中尽管我完全听不懂剧中人物唱的英文歌词,但舞台上展现的一切:感人的情节,美妙的音乐,生动的表演加上变幻莫测的灯光布景,无不让我从头至尾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特别看到最后,青年马留斯负伤再次回到当年曾与朋友们一起畅谈革命理想的小酒馆,望着空无一人的桌子、椅子,唱起《人去楼空》,舞台上又隐隐闪现出牺牲了的战友们的身影时,我激动得掉下了眼泪。我一边看一边想,如此精彩的剧目何时才能引进到中国啊?
音乐剧《悲惨世界》剧照。
几年后,我被领导派往正在建设中的上海大剧院筹划开幕以后的剧目演出。在策划歌剧、芭蕾、交响乐等高雅艺术的同时,我特别想把音乐剧的引进也纳入演出计划之中。在得到领导的同意后,1996年7月,我们第一次向麦金托什公司提出了引进《悲惨世界》到中国上海的要求并得到了积极的回应。正式开始谈判是在1997年,但是直到2001年才最终谈判成功。对于商业演出谈判来说,四年算是比较长的一段时间了。可想而知,这四年的时间里,我们遇上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每一个问题都给我们带来史无前例的挑战。
需要一架波音747货机
首先,麦金托什公司提出,要把《悲惨世界》搬上大剧院的舞台,我们必须要有一架波音747货机来运送这部剧目所需要的所有舞台道具,这是我们在谈判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条件。这在国内是没有先例的,至少在上海,不曾听说有演出要动用一架飞机来运送道具。
虽然着实吃惊,也觉得分歧比较大,但是我们没有马上反对对方的提议,而是选择了倾听对方提出这个条件的原因。麦金托什公司告诉说,音乐剧《悲惨世界》的整个舞台布景、道具、服装、音响及灯光设备,都是按照一架波音747货机的体积来设置和安排的。把这些物品按照设计好的摆放方式装运,刚好能充分利用一架波音747货机内的空间,也就是说,一切都是量身定做好了的。要是再改成海运,那么整个装、运的过程就会陷入可想而知的混乱,还很可能导致装运空间浪费等问题。其次,采用货机来运送道具是高效率的。从在甲地拆道具、装道具,到运送至乙地,整个过程在24小时内完成,接着再装台、排演、彩排,一周以后马上就可以开始演出。麦金托什公司还告诉我们,他们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巡演,中间时间不能超过36个小时。如果采用海运,例如从美国旧金山到上海,则至少要三个星期的时间。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演员和行政人员的生活开销、公司所谓的“每周运营费”都将由大剧院方全权负责。所以如果我们坚持用海运的方式,双方都无利可图。
音乐剧《悲惨世界》的道具从美国运抵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第一辆平板车开进大剧院。 金定根摄(本报资料)
《悲惨世界》的道具从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由18辆10吨的平板车运到上海大剧院,大剧院组织了50多名装卸工把道具从车上卸下 。 金定根摄(本报资料)
装卸工把道具从车上卸下来。 金定根摄(本报资料)
言之有理。可是我们大剧院去哪里找一架波音747货机呢?于是,我就开始四处联系租借货机的事宜。最早,我们的思路是直接找航空公司借飞机来运送道具。我询问了上海东方航空公司,但是对方说他们没有波音747货机,他们只有空中巴士。我又找到了北京的中国国际航空公司,他们倒是有一架波音747货机,租一次的价格是××万美元。但是,这××万美元仅包括从甲机场到乙机场的运输费用,而不是我们所说的“门对门”的服务。所谓“门对门”的服务,是指从甲方剧院的门出来到乙方我们大剧院的门进来,是所谓“全包”的服务。这里还要再提一下,“门对门”的全程服务还有一大优点就是运送途中的报关、验关等复杂的手续也一并由货运公司包办。因此,如果我们向国际航空公司租赁货机的话,只是完成了一半的工作,另外的道具从剧场到机场的运送及海关报批等工作还是得再想办法,这对我们而言无疑大大增加了工作量,不是理想的选择。所以,我们就接着寻找,希望找到能为我们提供“门对门”服务的货运公司。我们在社会上向那些货运公司招标,结果是一家名叫“宏运”的货运公司中标。宏运公司当时刚刚开业,十分想和我们做成这一笔生意。最后,由这家公司承诺为我们提供“门对门”货运服务。
“想引进音乐剧吗?请先付定金!”
在谈判过程中,有很多“行规”我们并不是很了解。比如说,音乐剧是不可以只引进演出一两场的,要么不引进,要引进至少买下二十场。或者如我上面所说,有些音乐剧的道具必须要由飞机运送,是不走海运的。对于这些合理的“行规”,我们在谈判时都会考虑对方的要求。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只要一听对方讲到“行规”或者是“惯例”就马上说“Yes”,完全没有自己的主张立场。相反,对于一些不符合我们国情的要求,我们会果断地说“No”,并且马上与对方展开积极的谈判。
制作人麦金托什先生(中)与上海大剧院工作人员合影。
在与麦金托什公司就引进音乐剧《悲惨世界》进行谈判的时候,对方提出,要想引进就要满足他们关于演出经费支付方面的两个要求。并且,对方公司还特意强调说这是“国际惯例”,并不是他们的个别要求。以下是当时对方提出的两个要求:
我方必须在合同签订之后,立即支付相当于总费用的50%作为定金。
当剧团到达剧院之后,还没有开始演出前,我方就得马上支付剩余的50%,即付清所有款项。
一签合同就立即付定金的这种做法是和中国相关政策相违背的。按照我们国家的规定,中国的涉外演出,在文化部的批文还没下达之前,我方是不可以、也不可能支付对方演出费的。这就是说,文化部批文不到,即使签订了合同,我们也不能预先支付演出经费。一定要等合同签订之后,凭这份合同向文化部报批,文化部同意、批文下达后,我们才能拿着批文和合同到外汇管理局去申请外汇。这样的流程走下来之后,我们才可以支付演出费用。综上所述,对方公司提出的在签订合同之后立即支付50%演出费作为定金的要求,是我们不能接受的。
再看第二个要求,更加让我们无法接受。这样的要求,就是希望在演出之前,我们就把所有的演出费全部交给他们。按照中国人的常规思路来讲,我们总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交易习惯。而对方提出的支付方式,实在是让我们悬着一颗心。毕竟,引进一部音乐剧是动辄千万的交易,怎么可以在没有看到演出之前,就随随便便地交付所有的演出费,把自己放在被动的位置上?万一在演出过程中出现什么问题,我方就不再有控制力了。
所以我们就反复谈判,向对方公司解释我们中国的国情,希望对方能够理解我们的立场和条件。经过多番谈判之后,对方终于理解了我们的立场,接受了我们的条件。于是在支付演出费这一问题上我们达成了一致:
先签订合约,然后在文化部批文下达之后两周后我方首先支付30%的演出费作为定金。
当剧团到达剧院之后,我方支付第二笔30%的演出费用。
当演出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方再支付第三笔30%的演出费用。
演出结束以后,我方支付剩余的10%的演出费用。
可以说,这样的支付条件,既考虑到了对方的需求,也充分保证了我方的权益。因为这一次成功的谈判所开的先例,从此之后这个支付模式就固定了下来。
与麦金托什公司谈判引进《悲惨世界》的工作,一度因仲裁条款而几乎前功尽弃。
英方认为,既然是甲方(中国上海大剧院)和乙方(英国麦金托什公司)两个国家的当事方签订合同(协议),那么涉及的仲裁条款中的第三方应是中英两国以外的第三国。按照他们的通常惯例,这第三方应该是瑞典(斯德哥尔摩),但我们认为根据中国文化部的规定,凡是中方演出机构与外方达成演出协议,仲裁必须由中国国内有法律资质的机构进行。双方相持不下。尽管我们反复解释,希望对方能够理解,但他们不为所动。谈判陷入僵局。至此,我们不免有所沮丧,许多复杂的条件都谈妥了,难道就毁在一个也许都不会用到的仲裁条款上吗?
此时,不知我们这里谁提出了一个选择:可否将第三方仲裁地点放在香港?对方听了后觉得按照“一国两制”(当时香港刚回归祖国不久)的原则,香港的法律制度与中国内地的还不完全一样,他们可以接受。我们也上报文化部说香港也属中国,不是第三国。于是,问题得以解决。
齐心协力实现梦想
在那漫长的几年里,我们遇到过许多的阻碍,以至于麦金托什公司几次想放弃。但是我们反复对英国人说:“我们双方再多作一些努力吧!毕竟你们公司也是很想到中国来的,而我们也非常希望把音乐剧引进到中国来。既然双方都是有诚意的,那么让我们齐心协力一起实现梦想吧!”其实,麦金托什本人早在1994年就来到中国考察过市场,当时他的结论是,进入中国市场还为时过早。但是麦金托什那么多年来也一直关注着中国演出市场的变化,希望有一天他们的音乐剧能够走进中国。因此,虽然谈判既漫长又艰苦,但是一直没有中断,而且不断获得进展。
终于,2001年9月11日上午,以时任大剧院总经理乐胜利为首的代表团在伦敦麦金托什总部与对方达成协议:《悲惨世界》将作为第一部原汁原味的西方经典音乐剧于2002年6月下旬引进中国上海。麦金托什先生将出席此剧在上海大剧院的首演式,同时麦金托什公司愿意为中国首演提供全套最先进的音响设备而不需大剧院再支付费用。
达成协议的当天晚上,我在伦敦雕楼剧院再次看到了《悲惨世界》,这个剧场正是《悲惨世界》英语版的世界首演之地。由于白天发生了震惊世界的“9·11事件”,许多观众没能抵达伦敦,剧场里几乎有一半空座,现场的空气似乎也分外凝重。开幕前,广播要求全体观众起立为白天在纽约世贸中心遇难的人默哀。我站在似乎有些空荡的剧场里,心中默默地祷念:“但愿今天的悲剧不会影响到明年《悲惨世界》的首次中国行!”
为确保演员每天能穿到整洁的戏服,大剧院专门花了70000元为这次演出买了两台大型干洗机。 金定根摄(本报资料)
整个演出所需的1000余套服装已全部到位。 金定根摄(本报资料)
2002年6月22日,音乐剧《悲惨世界》终于在上海大剧院首演,包括克劳德-米歇尔·勋伯格和阿兰·鲍伯利在内的主创人员都出席了首演的盛大仪式。演出持续了3周共21场,场场爆满,最后一场演出时连过道上都坐满了观众。
音乐剧《悲惨世界》剧照。 金定根摄(本报资料)
音乐剧《悲惨世界》剧照,图为冉阿让从酒吧老板手中买回珂赛特。 金定根摄(本报资料)
音乐剧《悲惨世界》剧照,图为冉阿让和珂赛特在游行的队伍中准备离家。 金定根摄(本报资料)
音乐剧《悲惨世界》引进中国上海的巨大成功,让更多的中国观众开始知晓并喜欢上了音乐剧这种艺术表演形式。上海大剧院更是以此为契机,引进了一系列的经典音乐剧,开创了中国音乐剧演出历史上的新篇章。这些音乐剧是:《猫》(2003年,52场)、《音乐之声》(2004年,32场)、《剧院魅影》(2004-2005,100场)、《狮子王》(2006年,101场)、《妈妈咪呀》(2007年,32场)、《发胶星梦》(2008年,24场)、《歌舞青春》(2009年,24场)。经典音乐剧在上海生根开花,并催生了本土音乐剧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