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笛:“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 | 日常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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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视觉中国|图

2000年盛夏7月的一天,我在附近的成都市档案馆看茶馆的档案,中午档案馆闭馆休息的时候,我便来到这家茶馆消磨时间。石人南街清泉茶坊处在十字路口的一座大楼的三楼,但二楼也是一间茶楼,称府南茶楼。在楼下的进楼显眼处,立了三块牌子,最左边一块牌子黑底白字:“棋牌、娱乐、麻将、围棋、象棋,欢迎光临,请上二楼。”

中间一块是白底红字和绿字:“三楼清泉茶坊,露台花园茶座3元/座,大型空调茶座5元/座,快餐5元小炒,宴席,棋牌免费。”

最右边的牌子也是白底绿字和红色,中间一个大大的绿色的“茶”字,下面四个红字“棋牌三楼”。

进大门前的楼梯口也布置得雅致,左有周作人的茶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

右有郑板桥关于茶的名言:“茅屋一间,新篁数竿,雪白纸窗,微浸绿色。此时独坐其中,一盏雨前茶,一方端砚石,一张宣州纸,几笔折枝花,朋友来至,风声竹响,愈喧愈静。”后来我写茶馆的第1卷的时候,也引用了郑板桥的这句话。

在墙上还挂有篆字写的对子,是著名诗人流沙河的名言:“革新你饮拉罐水,守旧我喝盖碗茶”。

流沙河先生是我父亲的好朋友,他和我父亲同年同月同日生,所以相互称“老庚”。虽然我到美国以后回成都也没有去拜访他,但是《跨出封闭的世界》出版以后,我托父亲送了一本给他。听父亲说,他对这本书十分欣赏。他每有新书出版也会送给我父亲,我也会读一读,甚至有的带到美国去读。到了2010年代,我才和流沙河先生的交往多一些。2018年初我和他还在一起做过题为“成都还有味道吗”的对谈。对谈的讲稿,后来收在《消失的古城》一书中。2018年《袍哥》一书出版后,我专门到他家去听先生对《袍哥》的评论。2019年11月流沙河先生去世,我还写了一篇文章。

茶楼规模不小,分室内室外,室外天台上有固定水泥桌15张,桌子周围有若干竹躺椅,但大多是蓝色的塑料椅,全部椅子估计有六十把左右。室外修砌得像一个屋顶花园,栽有竹子,搭有爬藤蔓的棚架,还栽有各种花草,小水池等。竹子下还挂了两个鸟笼,鸟在笼子里唱着歌。闹市里看到这样的去处倒也感到清新。

由于上一天夜里一场大雨,所以今天不算热,我便择室外的石桌坐下。桌上放的价目表:菊花三泡壶茶 5元/客,龙都香茗 5元,茗香居露芽 6 元,五云毛峰 8元,茉莉花银针 12元,金叶飘香(竹叶青) 15元,碧潭飘香 20元。另有“包间最低消费20元”,包间有空调,喝茶5元一人,打牌10元一人。另还有若干间日本榻榻米式单间,另一侧是一个大型会议室。

在大茶厅的另一角称为“茗园”,门上挂有一副对联:“月移梅影上纱窗,风扬茶烟漂竹榻”。

茶点好后,服务员问:“还等其他人吗?”答仅我一人。茶送上来,见我的盖碗茶的碗上写有“寒夜客来茶当酒”的诗句。

露天花园茶客不多,只有四位客人在那里谈生意,三男一女,年龄在40-60岁之间,穿着普通,没有那种大老板的派头。听他们谈一个合作项目,并交换着看一些文件。

坐了一会儿,觉得外面有点热了,便移到室内的一个吊扇下。室内是一个大厅,装饰很气派,墙上挂有一副木刻对联:右:“竹风留客饮”;左:“松月伴宾茶”。厅内有几十张茶桌,仅我坐这个角便有桌8张,每张桌面铺着台布,每一桌上面都有一盏吊灯。椅子都是钢架沙发式,很讲究。客人可以听到背景一直轻轻地放着音乐。

大厅一角立有一大彩电,正放着节目,一个五六岁的小孩一直坐在那里看电视,后来得知是一位女服务员的儿子。大厅中间放有两张大台球桌,但无人在玩,问了服务员,得知打桌球6元一小时。

我这只角只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在看报纸,一会儿见服务员端了一碗面给他,他吃完后,坐一会儿便离开了。有两个中年女服务员坐在我邻桌休息,我便同她们聊了起来。当她们说这是国营的茶楼时,我很惊异现在还有国营茶楼。其中一位笑着自嘲道:“若不是国营的,哪会请我们这些老太婆当服务员,早就请年轻的小姐了。”我则笑着恭维她们说:“你们都还年轻嘛!”

她们说这栋楼的第三层属运输公司,是修府南河时补偿的。原来运输公司开了一间家具商场,但是这个小区居民买家具的人不多,两年前便改为茶楼。茶楼可同时接待500人,但从未客满过。茶楼也卖盒饭(5元)、煎蛋面(1.5元一两),以及炒菜,15元可消费一天(包括午餐)。之所以这个档次不错的茶坊可以价格便宜,是因为不用交房租,所以成本降低了。

服务员告诉我,这栋楼的二楼所有权属于他人,见三楼茶馆生意不错,便在二楼也开了一家茶馆,与之竞争。我问“这叫清泉茶馆吧?”给我倒茶的女服务员纠正说:“清泉茶坊。”我问茶馆和茶坊有什么不同?她答称:“茶坊高档些。”

一会儿,听见旁边坐着休息的两个中年女服务员争辩起来。从成都的标准看,这不能算是“吵架”,因为两人的口气都比较和缓,声调也不高,面还带点笑容。

甲: 我热爆爆地上来,心情也不好,不能忍受别人说我坏话。

乙:我什么都没有说。

甲:我见你嘴巴在动。

乙:你有录音么?有证据么?

甲:以后我就要录音。

乙:我的确没有说你。

甲:我讨厌别人在背后说我。

乙: 我想你主要是对我有成见,我不晓得为啥子你对我有成见。

甲:我对你没有成见。

乙:我见你绷着脸上楼来,我不晓得哪里得罪了你?

甲:我们现在就把话说清楚,有意见就当面讲。

两人争论了一会儿,就归于平静。但结束后,我听见乙跟其他服务员小声地抱怨甲的指责:“我今天的确没有说她,若我说过,我一定会有印象。”

接着我听见女服务员们议论起生意来,说到二楼茶楼的毛峰茶才3元,“那不是歪的是啥子?” “歪的”在成都话中就是假的。

“买主会骂我们,一盘小菜10元,人家其他餐馆菜汤免费。”

“这里单间档次哪值80元,看把顾客吓跑了。”

“管他的,我们又不是管事的,骂就骂,我已经听惯了。”

然后,话题又转到穿的衣服、鞋和其他用品上,在哪里买的,多少钱,值不值,等等。看来国营的茶坊就是不同,服务员的工作是很轻松的,而且人浮于事。

下午顾客慢慢开始多了起来,我坐在这里可听见麻将声不断,我这个角落除邻桌十个服务员还在轻松地聊天,另一桌来了两个衣着入时的十几二十岁的姑娘,一个在看报,一个在打瞌睡。

看看时间快两点半了,就起身离开了。下午继续在成都市档案馆看资料。

王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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