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单交易是目前全国水土保持碳汇交易中碳汇量最大、交易金额最大的一单”。日前，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陕西省延安市水务局副局长张永峰颇为自豪地介绍了延安市宝塔区薛张小流域水土保持项目碳汇交易创下的“全国之最”。
水土保持碳汇交易先行先试
薛张小流域这笔水土保持碳汇交易签约仪式完成于今年9月19日，交易碳汇量15.1万吨二氧化碳当量，交易金额543.6万元。9月9日，这笔交易公告在陕西省公共资源交易中心发布。陕西省水利厅发文称，这是黄河流域发布的首单水土保持碳汇交易公告。
就在陕西这笔交易公告发布后的第三天，9月12日，宁夏回族自治区水利厅在银川组织了彭阳县水土保持碳汇交易签约仪式，交易的水土保持项目为彭阳李岔小流域综合治理项目。宁夏回族自治区水利厅介绍，这是黄河流域成功交易的首单。
陕西延安宝塔区和宁夏彭阳县完成交易的两个水土保持项目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宝塔区水务局局长王超告诉记者，薛张小流域综合治理项目是省级水土保持科技示范园，流域涉及4个行政村，总人口一千余人，总面积26平方公里，其中水土流失面积12.26平方公里。
陕西延安宝塔区薛张小流域综合治理项目。陕西水利厅供图
“多年来，通过实施水土保持项目，营造水保林草和水保经果林255.75公顷，坡改梯66.01公顷，封禁治理710公顷，修复加固淤地坝5座，治理油井井场、煤矿、天然气井场4处，水土流失的综合治理程度达到75%，植被覆盖率达到65%以上。”王超介绍。
彭阳县曾经是全国水土流失重点区域，现在已成为国家水土保持示范县。“去年全国首单交易完成后，厅里主动对标、积极争取，将彭阳县列为全区水土保持碳汇交易先行先试县。”宁夏回族自治区水利厅水土保持处处长马德仁称。
资料显示，彭阳小流域面积28.86平方公里，涉及3个行政村，从2000年起连续开展水土流失治理，先后实施淤地坝、梯田、水平阶、鱼鳞坑等水保工程措施，并大规模退耕还林还草，目前水土保持率达到80.68%。
宁夏彭阳李岔小流域综合治理项目。宁夏回族自治区水利厅供图
记者了解到，去年12月全国首单水土保持碳汇交易在福建长汀签约后，水利部组织指导全国多地开展先行先试，中部地区、珠江流域“首单”也相继落地。据公开报道，截至今年10月，全国已完成7单水土保持碳汇交易。
“双碳”目标下的水土流失治理
温室气体排放引起的气候变化是人类面临的巨大挑战。二氧化碳则是最为人们熟知的一种温室气体。
四年前的9月22日，第七十五届联合国大会一般性辩论上，习近平主席宣布：“中国将提高国家自主贡献力度，采取更加有力的政策和措施，二氧化碳排放力争于2030年前达到峰值，努力争取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
2022年底，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加强新时代水土保持工作的意见》，明确提出要加强水土保持碳汇能力研究和关键技术攻关，将水土保持碳汇纳入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机制，制定完善水土保持碳汇能力评价指标和核算方法。
2023年4月，国家标准委、国家发展改革委、工业和信息化部等11个部门发布《碳达峰碳中和标准体系建设指南》，明确要求制定水土保持碳汇标准。
国务院印发的《2030年前碳达峰行动方案》提出，实施“碳达峰十大行动”，水土流失综合治理被纳入了碳汇能力巩固提升行动。
何谓碳汇？“简单地说，就是从大气中清除二氧化碳的过程。”水利部水土保持监测中心正高级工程师李智广形象地解释。
以水土流失为例，土壤侵蚀会通过有机碳横向迁移、纵向淋滤、过程矿化以及沉积封存等多个过程影响碳循环，由此引起的土壤有机碳流失、植被生产力下降和温室气体排放，制约陆地生态系统碳汇的实现。
水土保持如何实现碳汇？李智广介绍，主要通过水土保持林草措施、工程措施等产生植物碳汇、土壤碳汇两种途径实现，“此外，有些小流域水面比较大，或者还有湿地，则能够实现水体碳汇，但大多数小流域里的水面并不长期延续，所以我们现在对水体碳汇没有特别考虑。”
具体而言，水土保持措施可以通过植被光合作用直接从大气中吸收二氧化碳，植物的凋落物、枯落物和分泌物经腐殖化后增加土壤有机碳，并在坡面、沟道的林草、梯田和淤地坝等措施作用下，减少土壤流失所携带有机碳输移，避免有机碳矿化后以二氧化碳的形式排放到大气中。
我国水土保持碳汇研究起步较晚。自2022年起，水利部水土保持司组织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水利部水土保持监测中心组建联合研究团队，系统开展了水土保持碳汇能力研究。
研究团队通过《水土保持碳汇能力研究报告》提出，水土保持碳汇是指在对自然因素和人为活动造成的水土流失采取预防和治理措施后，产生碳汇的过程或能力。水土保持碳汇主要包括三部分：一是吸收、同化、矿物质化和利用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形成植被碳汇和土壤碳汇实物，即增汇；二是通过拦蓄泥沙将碳保存在土壤中，即保碳；三是减少土壤流失所导致的土壤有机质氧化矿化造成的碳排放，即减排。
报告提出，不包括其他部门已纳入核算范围的水土保持林草措施植被碳汇量和土壤碳汇量，水利部门实施的水土保持措施带来的增汇和减排占全国现有陆地生态系统碳汇总量的4%-6%，这一部分尚未纳入国家碳汇核算体系。
作为政策工具的碳市场
从全球来看，如何具体地推动应对气候变化、减少温室气体排放；从我国来看，如何具体地推动实现碳达峰、碳中和目标，均需设计出一套约束和鼓励相衔接的机制。
碳交易是利用市场机制控制和减少温室气体排放、推动绿色低碳发展的一项重大制度创新，是我国实现“双碳”目标的重要政策工具。
当前，我国的碳市场由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强制碳市场）和全国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市场（自愿碳市场）组成。2021年7月，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上线交易，首批将发电行业纳入管控行业，目前已完成两个履约周期。
不久前，生态环境部发布的《2024年全国碳市场发展报告》显示，第二个履约周期（2021、2022 年度）共纳入发电行业重点排放单位（含其他行业自备电厂）2257 家，年度覆盖温室气体排放量约51亿吨二氧化碳当量，占全国二氧化碳排放的40%以上，是目前全球覆盖排放量最大的市场。
这个强制性的碳市场如何运转？简单来说就是，我国政府设定二氧化碳排放总量，根据纳入管控的重点企业二氧化碳排放情况，分配碳排放的指标，即碳排放配额。排得少的企业额度有富余，可以到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卖了换钱，而超额排放的企业则要花真金白银购买碳排放指标以填补缺口。
强制碳市场交易的是“碳排放配额”，也就是分配给重点排放单位的二氧化碳排放额度。作为自愿碳市场的全国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市场，交易的产品则是“国家核证自愿减排量”，也就是“碳圈”熟知的“CCER”（China Certified Emission Reduction）。
我国的CCER起源于《京都议定书》清洁发展机制下的核证减排量（CER），即经营主体自愿开发和实施CCER方法学涵盖的减排项目，以减少温室气体排放、增加碳汇。这些自愿减排项目产生的减排量，经过第三方机构量化核证后，登记为CCER，可在市场上销售获得收益。
生态环境部表示，强制和自愿两个碳市场既各有侧重、独立运行，又互补衔接、互联互通，通过配额清缴抵销机制相互衔接，共同构成全国碳市场体系，由此逐步树立“排碳有成本，减碳有收益”的低碳意识。
根据现有文件规定，上述重点排放单位可以购买CCER，用于抵销碳排放配额的清缴，抵销比例不得超过应清缴配额的5%。这便为CCER交易机制发展奠定了基础，为经营主体开发减排项目、核证减排量用于交易提供了动力。
国家应对气候变化战略研究和国际合作中心总经济师张昕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理论上来说，自愿减排的交易价格要比强制减排便宜。一方面降低了企业完成配额清缴的成本，另一方面通过这个机制，把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和全国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市场通过碳配额清缴的抵销机制联通起来，实际上就是把降碳和扩绿增长有效结合了起来。
为纳入自愿碳市场交易机制探路
不过，并非所有自愿减排的温室气体都能够参与交易，只有在国家政策规定范围内得到认证的减排量才具备资格。根据最新政策，属于生态环境部发布的CCER方法学支持领域的减排，才能纳入全国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市场。
2015年，我国先于强制碳市场，率先启动了自愿碳市场交易，然而自2017年3月起暂停了项目备案。彼时主管单位国家发展改革委给出的理由是CCER存在交易量小、个别项目不够规范等问题。
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决定》提出，“健全碳市场交易制度、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制度”。2024年1月，全国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市场在暂停了近7年后重启。
重启之前，如今的主管单位生态环境部发布首批4个CCER方法学，分别是造林碳汇、并网光热发电、并网海上风力发电、红树林营造，2017年前备案的200个方法学作废。也就是说，只有前述四个领域实施的减排项目，经过核证后的减排量才能在全国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市场交易。
重启后的CCER机制，方法学改由生态环境部根据申报遴选发布。方法学是设计减排项目、核算减排量的依据。首批发布的方法学只包含了水土保持林，而不包含水利部门实施的其他水土保持措施。
上文《水土保持碳汇能力研究报告》提出的“水利部门实施的水土保持措施带来的增汇和减排部分尚未纳入国家碳汇核算体系”正是源于此。
李智广告诉记者，只有相关方法学经过生态环境部遴选、发布的项目，才具备申请登记温室气体自愿减排项目的条件，才能纳入CCER交易机制。
对此，水利部发布的《2024年水土保持工作要点》提出，在全国范围内选取一批典型水土保持项目开展碳汇交易；研究小流域综合治理、淤地坝坝系工程、坡改梯、黑土区侵蚀沟治理等项目水土保持碳汇方法学。这四个重点研究的方面正是具有水利特色的水保措施，能够与已发布的造林碳汇方法学形成互补。
碳汇量的核算是碳交易的前提。经过水土流失综合治理，增加了多少碳汇，需要建立一套科学严谨的核算方法。这也是目前地方面临的问题和探索的重点。
“现在水土保持项目还没有统一适用的碳汇方法学，我们在这次核算中借鉴已发布的造林碳汇方法学，再结合本地区水保措施的特点和林草生长特征，尝试建立了一套‘北方黄土区小流域综合治理水土保持碳汇方法学’。”作为彭阳县水土保持碳汇交易的核算受托方，宁夏大学生态环境学院副教授张祎带领团队，综合应用历史资料收集与卫星遥感数据、无人机激光雷达扫描、样地调查、模型模拟等手段，计算小流域综合治理后项目区不同水土保持措施下植被、土壤以及保土保碳三种碳库的碳汇。
而能用于交易的碳汇要求具有“额外性”，也就是要通过碳库差法，计算一个水土保持项目成立以后，经过一段时期固定下来的碳，比没有成立水保项目的同类型区域额外多了多少。
延安市宝塔区本次交易的碳汇核算同样参考了造林碳汇方法学，从而提出“延安市薛张小流域水土保持碳汇量核算方法”。在张永峰看来，未来水土保持碳汇交易的一个重要基础就是方法学的支撑保障。
张永峰称，为了确保此次交易的核算量能够经得起检验，核算过程中的植物采样、土壤采样，共几千份样本，都要在核算单位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实验室里低温保存两年。
记者从水利部水土保持司获悉，在广泛调研、深入论证、地方实践的基础上，水土保持项目的碳汇方法学正在积极推进中，其中淤地坝碳汇方法学的进展更快一些。
由于没有加入CCER，地方完成的水土保持碳汇交易只能是区域性交易。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不管是水利部还是地方，都在积累实践经验的基础上，积极推动解决这一最关键的问题。
“长远来看，水土保持碳汇能力是显著的，我们也希望为‘双碳’目标作出水土保持贡献，通过CCER这一交易机制，推动水保项目的持续发展和良性循环。”水利部水土保持司有关负责人表示。
生态产品价值实现反哺水土流失治理
基于看好水土保持碳汇交易的前景，尤其是加入CCER后的获益空间，在地方政府部门的撮合下，有需求的企业开始试水。
“一方面是基于社会责任，另一方面也为今后参与碳市场交易积累经验。”延安一能源化工企业负责人告诉记者。他所在的公司和另外两家企业共同购买了本次交易的15.1万吨碳量。
解决核算、流通问题，是建立水土保持碳汇交易的前提，可以看到水利部门在努力推进。与此同时，一套完整的交易机制不止于此。事前的项目设计、事中的交易程序、事后的监管规范，无不需要考量。
以延安宝塔区的试点交易为例，碳汇收益如何用、如何用得好？“收益首先不纳入财政统筹。其次，此次交易的小流域中有的土地是村集体的，有的林权在村民手中，所以不能一概认定是村集体还是村民所有，这也是下一步要研究的地方。但可以明确的是，收益一定是用到这个地方的发展上。”张永峰称。
王超也表示，从哪个地方获益，还要返回到哪个地方。“由乡镇、村组征求村民意愿，从利长远来看，还要用于持续巩固水土保持功能和乡村振兴上。”
资金监管，是张永峰思考的另一问题。他给记者推算，延安的水土流失面积从2.8万余平方公里减少到现在的1.7万余平方公里，净减少了1.1万余平方公里。“如果把这几十年水保措施的碳汇、减排量算出来，额度应该是很大的。将来水保碳汇交易会越来越多，收益量会越来越大，资金使用如何更规范、更合理，最大限度发挥效益，这也是下一步必须要探索的。”
他透露，通过试点交易，延安已经开始谋划制定水土保持碳汇交易管理办法、水土保持碳汇交易资金使用管理办法。
先行先试的意义便在于此。记者梳理发现，虽然各地的交易设计存在一定的区别，但地方均已明确，水土保持碳汇交易的收益将反哺地方，用于水土流失持续治理。
长期以来，我国水土保持项目资金基本来自于政府投入。然而，水保投入是一项长期事业，后续的管理、维护等仍需大量资金。
如今，碳市场建设再迎新消息，将为包括水土保持项目在内的碳汇交易拓展新空间。
9月9日，生态环境部印发《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覆盖水泥、钢铁、电解铝行业工作方案（征求意见稿）》，提出将水泥、钢铁、电解铝行业纳入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机构预测，此次扩围将新增重点排放单位约1500家，覆盖排放量新增加约30亿吨，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覆盖排放量占全国总量的比例将达到约60%。
基于强制碳市场和自愿碳市场的相互衔接机制，行业扩围也将在一定程度上带动CCER的需求，增加自愿碳市场的活力。
党的十八大以来，我国水土保持工作取得历史性成就，新增水土流失治理面积70余万平方公里，累计消减水土流失面积30余万平方公里，水土保持率提高到72.56%。基于这样的数据，未来，水土保持项目将为自愿碳市场提供巨大的、可交易的碳汇量。
新京报记者 行海洋
编辑 张磊 校对 张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