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杨小彤
编辑 ｜巴芮
不久前，我们发现小红书上出现了一篇不太一样的求助帖。求助的内容不是这件衣服该怎么搭配，也不是该怎么通马桶、杀蟑螂，而是求助网友帮忙辨认亲人最后的字迹。
帖主父亲在今年10月去世，生命的最后一刻，父亲把想说的话用水性笔写在了帖主的胳膊上，但因手已无力，字写得歪歪扭扭，难以辨认。
很快，这篇帖子得到了众多关注。有练过书法的网友根据每个字的重笔拆分了字的笔画，解出了这些零散的笔画，推测写的是“人走了，别一直想着”。高达9万的点赞和5000多条评论，多为亲人离世的最后一抹温情而感伤，同时也引发了网友大规模的共情。
后来，我们发现类似的求助贴不在少数。甚至在豆瓣上一个名为“史上写字最烂小组”中，聚集了很多求助者，有些人一看就是为辨认字迹才特意注册的新账号。这些帖子中，有些得到了几百条回复，在网友的拼凑下成功解出了答案，也有些石沉大海，慢慢被遗忘。
亲人离世之际，他们用尽力气写下最后的嘱托以及遗憾。而如何辨认这些字迹，并保留这一痕迹，便成为了在世亲人的执念。
“有人能看出来这是什么字吗”
去年12月30日，广志的爷爷去世了。
此前一周，93岁的爷爷因为疫情突然高烧不退，精神状态也变得很差，甚至已经糊涂到认不出家里人了。等到30号，爷爷烧出了幻觉，一面伸手在空中抓东西，一面嘟嘟囔囔地说话，但因为白肺，嗓子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家里人赶忙随手拿了个信封和老黄历，让爷爷把想说的话写下来。
爷爷写了7、8分钟，写了一连串儿像符号一样的东西，家里人认不出。就连作为书法教师的广志也辨别不出那串“符号”是什么。
但最后的危机时刻，也没人顾得上在这件事情上分散精力，他们把信封和老黄历放在一旁，着急忙慌地送爷爷去医院。4小时后，老人去世。
那天晚上，广志回家收拾遗物时想起爷爷写的字，他打开小红书，发帖求助，标题是“爷爷临终遗书，实在看不出来！求大家帮帮忙”，并附上了爷爷写的字。但他忙着去操办葬礼，发完后就没再管这件事儿，把手机放在一旁。
广志爷爷写的字，图源小红书@無昂波㤙
第二天，从殡仪馆回来的广志得空看了眼手机，发现自己的帖子下面出现了好多评论。有人在帮助自己一笔一画地分析，但答案都不完整。有人建议广志去豆瓣“写字最烂”小组问问。
同样在小红书上发布字迹求助帖的还有momo。
今年中秋，momo的爷爷贲门癌复发，在睡梦中离世。momo在外地工作，得知爷爷离世的消息，立即赶回老家。途中，弟弟发来一张图片，是一张纸上写着两个认不清的字，能看出写字的人没什么力气，字写的七扭八歪。“姐姐，这是爷爷今天下午三点多(离世前2小时）写的字”，弟弟说，“就在下午，我到爷爷跟前，爷爷嘴中总是说什么话，我和奶奶都听不清。”
爷爷生前一直喜欢写字，在momo的印象里，爷爷写的字总是苍劲有力，但生病后写的字总是乱成一团。momo盯着图片，怎么也看不懂。“爷爷去世了，没有力气还写了两个字”，momo在网上发了个帖子求助，“有人能看出来这是什么字吗？”
momo爷爷写的字，图源小红书@momo
史上写字最烂小组
豆瓣有个专门看烂字的小组叫“史上写字最烂小组！”本来只是个烂字聚集地，没想到却延伸出了辨识字迹这种功能性阵地。
几乎每个在网上寻求帮助辨识字迹的帖子下面，都会有网友建议贴主去这个小组试试。
小组的现任组长叫“一只大拖鞋”，00后。2020年，拖鞋练毛笔字怎么都练不好，便加入烂字组并申请成为了管理员。
拖鞋曾问过前任组长建组的初衷，组长说自己练字超过半年，但字迹没有任何改变，一度因为写不了一手好字而自卑，他开始思考，“为什么非得写一手好字？”为了反抗这一要求，组长在2019年建立了这个“史上写字最烂小组！”并吸引了19万名组员。
“希望给每一个写烂字但不想练字的人提供一个乌托邦，让在现实中因为字儿烂备受打击、饱经嘲笑的烂字书法家能在组里得到赞美，从而打破练字焦虑，写字不好也有写的权利，也能为大家带来快乐与意义”，前任组长在组规里这么说。
起初，小组帖子里囊括了五花八门的烂字，有仿佛小学生字迹的大学课堂笔记，有大家全部夸“丑”的毛毛虫字体，也有看不懂领导写的草书。组员们热衷于在组里猜那些烂字到底是什么内容，还会给字进行各种各样的比喻，有的像蜘蛛网，有的像天鹅在骑自行车，还有的像在做瑜伽……
直到2022年8月，组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帖子，“想请大家帮忙看看外公临终前的日记写的是什么”，并附上了一张图，“这是外公去世前一天在养老院写的日记，家里人试图读懂他最后的文字，但实在看不懂。”
图源@豆瓣网友 momo
组员们都纷纷点进来辨认，就算认不出来的也主动帮着顶帖，拖鞋也很惊讶，小组居然还可以这么用？“反正认什么字都是认，不如干点有意义的事情。”为了让更多组员注意到，她把帖子设置成了快闪活动。
拖鞋告诉“后浪研究所”，组里有很多语文老师，平常会在组里发布一些学生写的“烂字”，用娱乐的方式消解判卷的愤怒与疲惫。在接触了形形色色的烂字后，这群老师早就有了能甄别字迹的能力。
他们在那篇帖子下面逐字分析，拼凑出了爷爷日记的碎片——
“第五天，照样起床洗脸吃早点，休息；第六天，照样起床洗脸；第六天什么眼，睡觉”
“第七天右眼睑老什么什么”
“第七天，园长为？眼睑（晓？）学习（也可能是 养老 二字）”
”倒数第三段：伶仃在此藉老，因为
倒数第二段：？举？未开始坚持，因为又
最后一段：？只要日子～好足以”
因为最后外公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已经意识不清，组员们也辨别不出后面的文字，但大家的帮顶和分析使帖子收到了近300条回复。有人在评论区说，“这可能是我在烂字组看到的最有价值的一篇文章了”，甚至有人表示自己是专门为了回复这个帖子才进组的，而帖主则表示，“其实大家的回答都对我更有意义”。
你需要的时候，它可以是任何字
从那天起，越来越多的人来到烂字组求助。
2023年，有人在小红书上推荐了烂字组，组里一下就多了许多求助辨认字迹的帖子。这些帖主一看就是新用户，顶着初始ID和头像，没有认真研究组规里的暗号，只用一句“我爷爷病重，想发一个认字帖求通过”就发起了入组申请。
而拖鞋也会放开入组标准，直接放行，“将心比心，如果是你去一个地方想寻求帮助，肯定不希望他有各种各样的门槛。”
随着进组的人越来越多，来这里求助的内容也越来越多样。
除了去世亲人留下的笔迹外，有人是想让看一下脑出血爸爸左手写的字，有人是希望能辨认下爸爸在icu写的字，还有人希望能看下爸爸生病写的字……
图源@豆瓣网友 豆友63YkO6b7YA，组员猜出写的是“嘴里有东西”
图源@豆瓣网友 有车我就上，组员推断第一行是“我心很乱”，最后一行是“照顾好妈妈”
图源@豆瓣网友 豆友LvMZeRVgA0，还没有认出最终答案
也有组员会把小红书的帖子搬运到组内，寻求牛人的建议。广志的帖子就被搬运到了这里。没多久，小组里和小红书上就有人认出来，爷爷写的可能是“他们为什么不接我？”
广志的爸爸三年前因为心脏问题去世，家里人一直瞒着爷爷，说爸爸是去外地工作了，广志觉得爷爷应该是想问爸爸怎么还不回来，他越想越难受。后来广志告诉家里人把爷爷写着字的信封留下来，和他的手表、眼镜都放在一起，保存在了大伯家。
momo帖子发布后的第6天，也有人推测出爷爷写的应该是“领钱”。自从爷爷生病后，退休金就是家里人每个月去取的，momo和家里人猜爷爷应该是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催着大家去领钱。后来，momo也把这张字条和爷爷的照片一起，放进了奶奶的柜子里。
但momo没想到，越来越多的网友在评论区分享亲人去世前留下的字迹。
@李芋瑾的爷爷写的是，“孩子们再见了，人死一关谁都得过。”
@帕特里克.的爷爷说，“我的儿见字如面，我自己不想活了，你们都长大了。”
@网友小吴的爷爷给奶奶留下的是，“如果真的有来世的话，我俩再结夫妻来报答吧。”
不光如此，也有网友分享了亲人的照片，以及对亲人的怀念。“这篇帖子已经成为了大家的情感寄托地，我不会删。”momo说。
在momo的帖子下面，还有一条评论是，“它可以是任何字，在你撑不住的时候。”广志之前也看过类似的话，那时他还没猜出爷爷的字迹，但他一下子就被这句话击中了，他觉得爷爷到底写了什么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无论如何这些字都能给自己带来能量。
很多网友在烂字组发了一个认字贴后，再也没登录过豆瓣，甚至可能已经忘记自己曾发过帖。虽然组长拖鞋还是希望小组能回归烂字组的本质，让组员感受到快乐和松弛。但也觉得，小组的存在或许能给他们带来一丝希望。她打算未来在组内建一栋专楼，专门发布想要辨别亲人临终字迹的帖子。
“哪怕他们可能也知道，自己永远不知道写这个的人到底想表达什么，但这里有一个希望，可能有一天就会有一个人认出来，你就会知道当时他想给你留下的话是什么。”拖鞋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名字均为化名。封面图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