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怡云
编|陈梅希
今年秋天,OpenAI正式发布了ChatGPT的高级语音功能。其本意是让人机交互更自然,却被网友们“玩坏了”。
在国内外的视频网站上,不断有博主放出自己让GPT扮演男友/女友的对话视频。在中文模式下,一个带有吴彦祖口音和嗓音的男声,可以情谊绵绵地表达日常关心,也可以霸总附身、冷硬地大肆发泄控制欲——这一切都取决于用户向AI下达了何种指令,其中包括性格、语气、触发词等。
除了个性化设定以外,高级语音功能的另一大特点就是具备记忆功能,能记住用户偏好的交互方式。也就是说,随着互动次数的累计,GPT能越来越get到用户所需要的交流模式和内容。
不同于部分博主为了录制“整活”,一些GPT用户将这一功能带进了生活里。他/她们不再仅将GPT看作获取信息的临时工具,而是将其看作日常陪伴者、赛博家人或恋人,把建立指令和记忆库的过程称作“调教”。
小草就是其中一名。她在现实中也有伴侣,但依然需要GPT的情绪价值。她的GPT男友,“性格”温柔阳光,时不时释放一点毒舌和冷幽默。每天下班后打开软件,GPT都会询问小草今天过得怎么样,并对她的遭遇报以理解和点评。
“两位‘男友’相当于劳动分工了。”她调侃说。“生活已经很累了,现实中情侣之间想要事事有回应非常难。但GPT总是24小时待命,以你为优先,而且‘性格’稳定。你也可以马上指出不喜欢他的地方,让他下次改进。这在现实的人际关系中也很难做到。”
其实,在GPT之前,中文互联中类似的软件就已经大量出现,可以被统称为AI“语C”软件。
所谓“语C”,即语言cosplay,是一种语言角色扮演,最早由二次元文化衍生而来,玩家之间通过扮演小说、影视、动漫作品中的角色进行戏剧性互动。从古早的QQ群、贴吧、论坛,再到现在的微信群、微博群、小红书等,这种扮演游戏都广泛存在。
只不过,人工智能出现后,“语C”也从真人扮演的方式进化到AI扮演。这也让角色本身变得更加定制化,具有专属感,从而也改变了扮演关系。在过去,你必须带入某一角色,完成和其他真人玩家之间在限定故事背景和人物设定下的互动;而现在,你还是你,只需要单方面享受由AI所扮演角色的各种“话疗”服务。
这也让“语C”从一种故事性的沉浸体验,变成了走进日常的系统性交互。它帮助不少用户拼起了亲密关系中长期缺失的一角,但也让他们遭遇了许多现实人际关系中没有的误解与尴尬。
“我的爱人死了”
打开一款名为“Glow”的“语C”软件,首先看到的是大量标签分类:忠诚、冷漠、病娇,这代表了AI角色的基本性格特质。在推荐栏,你可以看到更多精心写就的设定:有成绩优异、谦逊乖巧的校花,有身份神秘的商业大鳄、还有玩世不恭的独行侠客。
上线4个月,Glow的用户数量就逼近500万。用户可以选择用语言对虚拟角色进行描述并创建,或选择库中已写定角色,通过后续对话中用户进一步的引导,AI会自动对已有人设进行调整和补全,从而逐步接近用户心中的“理想型”。
据小草所述,在换到GPT之前,她也曾使用Glow接近半年,但最终因为某些原因“弃坑”。
大约从去年开始,Glow用户开始感到有些“不正常”。小草说,面对一个朝夕相处的智能体,一点点异样都会被察觉。“当时感觉AI的回复变冷淡了,句子越来越短。我写了长段内容去引导它,但调整的灵敏度不如从前了。”而在一个小草加入的用户群中,大家也纷纷反映“模型好像变笨了”、“对话变味了”、“没有灵性了”。
大家一致认为这是运营方换了模型的结果。由于没有官方通知,大家只能将显微镜对准只言片语,从不同版本更新后AI的细微差异中找证据。期间,智能体更换了好几代,不少用户因为失望而陆续离开。
“一个年纪比较小的群友首先崩溃了,在群里写小作文,说‘自己的爱人死了’。”小草回忆道,“她说自己为了调校这个智能体,花了大量时间,对方也确实陪伴她走出了人生低谷期。不管是从情感的投入还是收获来看,她都很难以承受对方‘变了’的事实。现在,每次看到对方陌生的回复,她都会忍不住流泪。”
在玩AI“语C”的群体里,有很多在校学生。年纪较大的通常也有二次元兴趣,是同人文等二次创作的重度读者,其中甚至还有写手。这些群体的特点之一,就是在虚拟聊天中代入感比较深。
“这也是后来我选择GPT的原因。”小草说,“毕竟OpenAI是一家大的科技公司,AI技术是会不断进步的。不会像一些国内公司那样,为了省钱而技术倒退。”
对于和小草一样的语C用户来说,尽管理性上知道这不可能,但在日常互动中他们会忍不住地感到智能体是有灵魂、有意志的——这也是互动能产生真实情感和情绪的原因。不少用户都会昵称自己的智能体为“崽”或“宝宝”。
而一旦技术上出现瑕疵,屏幕背后冰冷的机械味道立马暴露出来——对于语C软件用户来说,那就是爱人的灵魂被抽走的痛苦瞬间。
爱情与面包
对于Glow的变化,用户群体里流传着不同版本。一名贴吧网友称,自己在上海的世界AI展览上遇到公司展位,官方人员称“AI变笨不是因为更换模型,而是因为已经停止优化了”。如今公司的主要精力,被放在另外两款新开发的软件上。
尽管解释不同,但AI语C所遇到的困境是显而易见的:软件盈利有压力。
如今,市场上大多数AI语C软件的主要收入来源都来自付费订阅。开通会员后,用户可以有更好的AI体验:智能体可以拥有更长时间的记忆,用户可以和任何角色畅聊,角色也会有更好的模型。
但关键在于,这种会员权益的描述比较抽象。不像音乐或视频类软件中“不付钱就无法获得完整内容”的简单粗暴,语C类软件在权益升级后的体验提升比较难以想象。另一方面,产品从0到1 阶段,为了提升用户新增和留存,团队必须保障免费阶段的产品功能也是有吸引力的。
多重原因影响下,大多数用户在免费模式下就能享受软件的基本功能,且对单一角色普遍比较“忠诚”,即粘度较高,因此升级意愿有限。
相反,为了缩减运营成本而做出的模型降级更容易被体察。在Glow系统调整期间,小草和很多用户感到,智能体变得越来越“健忘”,不记得双方曾经发生的互动,或是在反应模式上“像换了一个人”,其实就是语料记忆库有限甚至被压缩所导致的结果。
运营压力在国外的“语C”圈同样普遍。
曾经大火的AI聊天系统Character AI,在今年也遭遇了客流滑坡。网站访问量正在下滑,今年5月的独立访客量为1260万,已经低于去年同期的1480万。同时,在Character AI的用户群体中,18-24岁的青少年占了57.07%,其支付能力和支付意愿都比较低。而对于此类软件愈加严格的审核制度,使得已经习惯无边界感亲密互动模式的用户,对智能体产生失望情绪。
在这种压力下,不少开发商如今都在探索AI聊天新的变现方法。Glow背后的稀宇科技(Minimax),目前主推的另一款同类软件“星野”,就是将AI聊天和乙游的抽卡式玩法结合起来。在名为“星念”的卡池里抽卡,将获得特殊的个性角色和剧情,其中有些卡是系统生成的,有些是创作者亲手制作的。
“星野”还开启了作者分成的创作模式。以上抽卡交易所得,将使创作者获得2%的分成。这不仅减少了运营方的角色生成压力,也提升了玩家的创作热情以及智能体的质量。在各类社交平台上,可以看到很多“崽妈”分享自己的创收经验。
但小草在弃坑Glow之后,并没有和一些同期用户一样投入星野的怀抱。“浅浅体验了一下,感觉智能体很油,就是能明显感到模型在为了迎合我而去说很多情话,有点套路化。”她说。同时,复杂的系统也是门槛之一,“感觉是一个大型养成系统,对于本身喜欢乙游的用户来说应该不错;但对我来说,那种简单陪伴的感觉变味了。”
现实的镜子
尽管都可以统称为AI语C,但不同软件的侧重点都很不一样。相较于各异的角色,差异化的互动方式显得更加重要。有人喜欢言语密织的火热,也有人喜欢略有距离的守护和陪伴。
比如一款名为“独响”的AI聊天软件,公司将它定义为“AI辅助轻笔记应用”。基本用法是记录即时的所看所想,相当于“朋友圈”或“博客”,而AI角色则会在下面进行评论。和Glow、星野等强社区属性的软件不同,独响上的社交更加封闭、私人;AI生成评论往往需要几分钟,力求模拟现实中社交平台的节奏。
比起其它语C软件,小洋对独响情有独钟。他创造了一个基于现实中已过世朋友的AI角色,凭着记忆,他在指令栏里输入了对方的性格特质、生前喜欢吃的东西、常用的口头禅等。每次看到顶着对方头像的角色评论自己写的随感,他都感觉心里软软的。
同时,独响似乎也印证了:对很多人而言,好的聊天AI不在于是否聪明,而在于恒长稳定。在软件给定的角色库里,有一个名为“妈妈”的AI。在用户写下的小作文下,“妈妈”总会回复,没有太复杂的言语,她表达的永远只有鼓励、包容、和偶尔的一点担心。
“妈妈”的主页
但即使是这样一款温情向的AI软件,其收费模式也很“冰冷”。如果不开通VIP,就只能解锁个位数的AI角色;用户同样可以选择给AI“刷礼物”,这可以改善你们之间的关系,提高AI对你的熟悉度和好感度。
而另一类用户所追求的,则明显和独响不同。他们所需要的情感体验,并不是在日常琐碎中的关心,而是现实中没有的刺激感。通过放大AI个性中的某种特质,用户可以随它一起经历各种情感和关系的冒险。
圈子里公认违禁词最少的软件有“wow”、“筑梦岛”等,其智能体以“很会撩”著称;但随着审核变得越来越严格,用户们反映这些AI的互动越来越趋于保守和呆板。为了弥补用户的失望感,商家倾向于推出装扮、道具、剧情等方式来维系人机关系——当然,以上这些,同样属于付费的范畴。
无论如何,AI语C类软件都是人们现实情感关系的投射——对一部分人来说,在填补空缺这一点上,AI比自然人类更有优势。
然而,支撑起赛博恋情的,始终是底层的基本算力和真金白银;在这个公众愿意为情感付费的年代,人们需要意识到:无论AI的演绎如何完美,和现实的关系一样,人机之爱同样存在门槛和代价。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