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岭“遇虎”记

有一年,我去南岭国家森林公园游荡。

那个地方在韶关城以西70余公里处,粤湘边界上,中国的第一大河长江和第五大河珠江在两边各自流着。广东的这边叫五指山,湖南的那边叫莽山,据说出产蟒蛇和华南虎。

那里有广东保存最好的原始森林,海拔千米以上的山峰30多个,山间多峡谷飞瀑,多草木,漫山遍野都是爆炸一样的绿,似乎顷刻间就要崩塌下来,淹没路、峡谷、溪流。红尘世界的手机信号在这里找不到北,它们像中弹的鸟一样坠在远近的莽莽苍苍里。

那个地方给我留下很多记忆。记得公园外有五指山林场,有小饭店。我在碧水饭庄吃过蒸鲢鱼,25元一份,味道鲜美;还有冬笋炒五花、炒油麦;喝了蜂蛹酒,用蜜蜂的蛹泡的,50元一斤,还有用红枣、橘子加冰糖泡的金英子酒。

我还记得,南岭国家森林公园外面,有摩的;里面,车较少,方圆273平方公里,是徒步者的天下。

当然,我没见过蟒蛇,也没想过在南岭会和华南虎有什么纠葛,在我的印象里,它们已遁世多年,相见不如怀念。

那一天,我离开大路,顺着密林中的山路往上爬,香港驴友系在树上的红布条,引我穿林过溪,一路向上。翻过两座山头,跋涉3个多小时,爬上了广东第一峰石坑崆

据说,石坑崆又号称天南第一峰,海拔却只有1902米。这里一览众山小,冬日可赏雪,春夏之交赏野生杜鹃,阴雨天赏云海。

在石坑崆,我没看见云海,只看见高山瑶(居住在崇山峻岭的瑶族)的小店,一位老阿姨在那里摆卖玫瑰花茶菊花茶灵芝。她说,店里可以住宿,有十几个床位,30元一个。

下午,我从石坑崆下来,前往13公里外的乳源保护站。那里是广东境内离山顶最近的地方。

我一路下山,山路弯弯,在湘粤边界上飘逸,左一弯,似乎弯到了湖南,右一弯,似乎又弯回了广东。

我的肉身却逐渐沉重,感觉不出山路的轻盈,只是觉得路漫漫,像人的一生那样漫长。人困马乏之际,暮色已从路的那头漫过来。黑铁一样的峭壁上,不时斜出几丛杜鹃。绿海里间或有几树梨花,白得像闪电一样。在这闪电中,突然就看见了一块石碑——“保护老虎有功伤害老虎犯罪”。

当时我正走在一座小桥上,前不见村,后不见寨,溪水轰轰然从桥下流过,一边是广东,一边是湖南。

老虎?我就愣了一下,记忆里一大片空白,像雪满大地一样,然后那雪就卷地而起,呼啸得怕人。前日山下居民的提醒,像雪崩一样吞没了我——“1997年曾有老虎从靠近湖南的山路上跑过。”

在这之前,我是个行走的审美者,一边看溪流、飞瀑、森林,看奇花异草、流水怪石、壶穴地貌,一边想着诸如“猛虎嗅着蔷薇”之类的意象。

似乎是顷刻间,我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溪里的大石一时面目狰狞起来,密林里似乎有十万只乌鸦在飞,黑暗里就要有什么野物扑出来了。

天似乎快黑了,水在哗哗地响,我失魂落魄,急步往山下走。似乎有野物在后面追我,又似乎没有。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望见前方一小团昏黄的光,南岭国家森林公园乳源保护站在暮色里露出了影子。惊魂未定之际,回头望去,身后只有两壁树影,一条白森森的路。

是什么吓坏了我?风动?幡动?静下来细想,似乎我的心里有一只猛虎,我被它吓着了。

那是一只活在人们记忆中的老虎。它生活的年代,山高林密,大地上遍布着神秘地带,荒原无边无际,人们敬畏神灵,鸟兽共享山林,而虎是山巅之上的王者,它猛然啸月的气概,让人魂飞魄散。

不知从何时起,人类的行动无远弗届,即使是最偏远的山林也不再安宁了,千百年堆积的沉寂都崩塌了,鸟兽们都远走他乡。那只猛虎在山林之间,渐渐地成为一场传说,虽然它的名字刻在石头上,依然让我见了如惊弓之鸟。

我在南岭“遇虎”的故事就是这样。后来,我心里装着那只幻想中的老虎,走下山冈,有着异样的惆怅。至今,我没有见过野生的老虎。

2024.11.3(谢海涛)

(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