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桥畔旧梦:城南草堂

1:青龙桥街100号(城南草堂旧址),石库门上方一块阳文石雕门额“高阳世泽”,门柱旁辟邪的“石敢当”石碑立于青龙桥街、鸡毛弄丁字路口

2011年,笔者去青龙桥街一带扫街,并在青龙桥街南段拍了几张。当年只是扫街留影,以备后用,见到100号石库门石雕门额“高阳世泽”四字,感觉是大户人家。但未深究。近日,整理十年前拍的老照片,并陆续为一些已消失小路(街、弄)写点短文并配上老照片,如大水桥裘家弄等。为写此篇文,查了与青龙桥相关史料后,发现2011年拍的青龙桥街100号石库门(图1)即小南门外青龙桥南首城南草堂旧址,因青龙桥街南段建筑中惟有100号房屋结构与丰子恺1926年所见的城南草堂“五开间”石库门建筑吻合,且石库门上方石雕门额“高阳世泽”中“高阳”正是许姓的郡望堂号。图片图2:上海之建筑-青龙金带桥(《图画日报》1909年第61期 ,2页)图片3:青龙桥街100号即城南草堂旧址(1949年版《行路图》下册图18截图)

城南草堂是华亭名士许幻园(1878-1929)私人公馆寓所,因地处南门外,故曰城南草堂。许幻园《城南草堂笔记卷上》载曰:“丁酉秋,余奉继慈命,筑室于沪城之南,地颇静僻。出户不数武,有桥曰青龙桥,烟波十里,风帆往来,颇得林泉风景”。其所撰《城南草堂图记》中又云:“沪滨繁华,鸡犬桑麻,又是一番世界......于丁酉之春,筑草堂于此......北临青龙桥,岸旁遍栽杨柳;东望黄浦,来往帆樯,历历在目......”(图2)。故,城南草堂建于1897年春秋间。图片4:天涯五友图(李漱筒、张小楼、蔡小香、许幻园、袁仲濂)(李成蹊题字,《语美画刊》1937年第20期,6页 )

1900年春,李叔同(1880-1942)与许幻园、袁希濂、蔡小香、张小楼,在城南草堂义结金兰。旧历二月十二,五人又借去徐氏园小宴余兴未阑,合拍小照一像,并各作诗词以记其事,且仿王弢园海天五友图,名之曰:天涯五友图(图4)。许幻园慕李叔同之才华,特辟出其城南草堂之一隅,邀李叔同全家移居其间,城南草堂便成了继法租界卜邻里之后李叔同寓居沪上的又一住所。经查袁希濂、许幻园等好友回忆文和李叔同自述,及1900年《游戏报》李叔同润格广告悉,李叔同奉母迁居城南草堂的时间应在1900年春夏间。图片5青龙桥、青龙桥直街(红圈所示,宣统二年1910年商务版《实测上海城厢租界图》截图)图片图6青龙桥直街、青龙桥(宣统元年1909年版《上海指南》地名表截图)

李叔同于光绪年间六载(1900-1905年)寄寓城南草堂外,此后曾数度故地重访,追昔抚今。1926年8月4日,丰子恺在桐乡石门用《法味》一文记录了这次随弘一师一同寻访城南草堂所见所闻,以及弘一师口述回忆。原文较长,现摘录如下,分享之:

 ......話題轉到城南草堂與超塵精舍,弘一師非常興奮,對我們說:“這是很好的小説題材!我沒有空閒工夫來記錄,你們可採作材料呢。”現在把我所聽到的記在下面。他家在天津,他父親是有點資產的。他自己說有許多母親,他父親生他時,年紀已經六十八歲。五歲上父親就死了。家主新故,門戶又複雜,家庭中大槪不安。故他關於母親,曾一皺眉,搖着頭說,“我的母親一生母很苦!”他非常愛慕他母親。二十歲時陪了母親南遷上海,住在大南門金洞橋(?)畔一所許宅的房子一卽所謂城南草堂,肄業于南洋公學,讀書奉母。他母親在他二十六歲的時候就死在這屋裏。他自己說:“我自二十歲至二十六歲之間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時候。此後就是不斷的悲哀與憂愁,直到出家。”這屋底所有主許幻園是他底義兄,他與許氏兩家共居在這屋裏,朝夕相過從。這時候他很享受了些天倫之樂與俊遊之趣......他說那房子旁邊有小浜,跨浜有苔痕蒼古的金洞橋,橋畔立着兩株兩抱大的柳樹。加之那時上海絕不像現在的繁華,來去只有小車子,從他家坐到大南門給十四文大錢已算很闊綽,比起現在的狀况來如同隔世,所以城南草堂更足以惹他底思慕了......自從他母親去世,他抛棄了城南草堂而去國以後,許家的家運不久也衰沈,後來這房子也就換了主人。□年之前,他曾經走訪這故居,屋外小浜,橋,樹,依然如故,屋內除了牆門上的黃漆改爲黑漆以外,裝修布置亦均如舊時,不過改換了屋主而已。這一次他來上海,因爲江西的信沒有到,客居無事;靈山寺地點又在小南門,離金洞橋很近;還有,他曉得大南門有一處講經念佛的地方叫做超塵精舍也想去看看,就於來訪我的前一天步行到大南門一帶去尋訪。跑了許久,總找不到超麈精舍。他只得改道訪城南草堂去。那裏曉得!城南草堂的門外,就掛着超塵精舍的匾額,而所謂超塵精舍,正設在城南草堂裏面!進內一看,裝修一如舊時,不過換了洋式的窗戶與欄杆,加了新漆,牆上添了些花牆洞。從前他母親所居的房間,現在已供着佛像,有僧人在那裏做課了。近傍的風物也變換,浜已沒有,相當於浜處有一條新築的馬路,橋也沒有,樹也沒有了。他走上轉角上一家舊時早有的老藥鋪,藥鋪裏的人也都已不認識。問了他們,方才曉得這浜是新近被塡作馬路的,橋已被拆去,柳亦被伐去。那房子的主人是一個開五金店的人,那五金店主不知是信佛還是別的原故,把牠送給和尙講經念佛了。弘一師講到這時候,好像興奮得很,說:“眞是奇緣!那時候我眞有無窮的感觸呵”其“無窮”兩字拍子延得特別長,使我感到一陣鼻酸。後來他又說:“幾時可陪你們去看看。”這下午談到四點鐘,我們引他們去參觀學園,又看了他所贈的續藏經,五點鐘送他們上車返靈山寺,又約定明晨由我們去訪,同去看城南草堂。翌晨九點鐘模樣,我偕W君,C君同到靈山寺見弘一師,知江西信於昨晚寄到,已決定今晚上船,弘傘師正在送行李買船票去,不在那裏。坐談的時候,他拿出一册白龍山人墨妙來送給我們,說是王一亭君送他,他轉送立達圖書室的。過了一回,他就換上草鞋,一手挾了照例的一個灰色的小手巾包,一手拿了一頂兩隻角已經脫落的蝙蝠傘,陪我們看城南草堂去。走到了那地方,他一一指示我們。那裏是浜,那裏是橋,樹,那裏是他當時進出慣走的路。走進超塵精舍,我看見屋是五開間的,建築總算講究,天井雖不大,然五間共通,尙不窄仄,够可住兩分人家。他又一一指示我們,說:這是公共客堂,這是他底書房,這是他私人的會客室,這樓上是他母親的住室,這是掛“城南草堂”的匾額的地方。裏面一個穿背心的和尙見我們在天井裏指點張望,就走出來察看,又打寧波白招呼我們坐,弘一師謝他,說“我們是看看的,”又笑着對他說:“這房子我曾住過,二十歲年以前,”那和尙打量了他一下說:“哦,你住過的!”我覺得今天看見城南草堂的實物,感興遠不及昨天聽他講的時候的濃重,且眼見的房子,馬路,藥鋪,也不像昨天聽他講的時候的美而詩的了......附记:文内關于弘一弘傘兩法師的事實,凡爲我所傳聞而未敢確定的,附有(?)記號;聼了忘記的,以“”代之。謹向讀者聲明。

上文中“金洞桥”为“青龙桥”之误(丰子恺写作时对金洞桥“所传闻未敢确定”,故在“金洞桥”后附有(?)记号)。读了上文后,笔者又心生两个疑问:其一,何时填塞薛家浜?其二,何时初筑青龙桥街?经查清光宣年间的老地图和《上海指南》,以及《申报》等,得知宣统元年小南门外已辟筑青龙桥直街(北自芦席街,南至张家衖今多稼路,见图6),且青龙桥南北两侧各有一条路段,当年城南草堂地处南段路旁,薛家浜及青龙桥皆在。1922年初夏,沪南工巡捐局议决南市薛家浜填浜筑路案,并筹备兴工。1925年春,填浜筑路才告工竣,历时两载有余,青龙桥也随之拆除,原青龙桥直街南北路段贯通,统称青龙桥街。故,上文中“问了他们,方才晓得这浜是新近被填作马路的,桥已被拆去,柳亦被伐去。”一说大致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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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希濂《余与大师之关系》:“逊清光绪丁酉年,余肄业上海龙门书院,是年秋闱报罢,余集合同志,与本书院每月月课之外,假许幻园上舍城南草堂,组织城南文社......此为余与师相识之始也......翌年己亥,乃迁于青龙桥之城南草堂,与许幻园同居......”

许幻园《城南草堂笔记·卷上》所记:“庚子春,漱筒姻谱仲,迁居来南,与余同寓草堂,因见正中客厅新悬某名士书之一额曰‘醿纨阁’,而右旁书室,尚缺匾额。余乘兴书‘李庐’二字以赠之”。

李叔同1914年7月所作《题梦仙花卉横幅》诗中题注的文字:“是画作于庚子九月,时余方奉母居城南草堂”

④《游戏报》(1900年4月16日)醿纨阁主人四体润格广告:“......或交法租界南卜邻里三弄 李公馆亦可......”
⑤法味-丰子恺(《一般(上海1926)》1926年十月号,248-261页)

⑥提早填塞薛家浜(《申报》1922年7月8日,第15版)

⑦薛家浜之拆桥筑路讯 (《申报》1925年5月6日,第1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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