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格的都市离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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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张个人专辑上线前,杨英格遭遇了诗意又离奇的“意外”。由于台风,他和同伴们受困于冲绳的离岛,而专辑《Once on this island》讲述的故事恰好曾发生在一座东南亚岛屿。往昔与今日重叠,一幅双重曝光的影像浮现,变化和不变也一目了然:当更肆意的游牧生活逐渐远去,如海浪般恒久留存的,是对岛屿及其美学的迷恋。

 

“岛屿代表逃离,一种完全与社会隔开的状态,它拥有不确定性。也正因为逃离社会,岛屿让人回归淳朴的本能,去使用感官体验世界。”置身离岛的两天,一群人先是迅速耗完手机电量,不得不回归前现代生活方式,使用现金、买纸质地图、骑单车出行,接着,开始欣然于这种原始的不便,从科技中被释放的感官,“看到一只鹿宝宝和它的妈妈,看到巨大的寄居蟹在海滩爬行,跳进海里又看见一只大海龟……”杨英格说,岛屿上看似拥有的很少,其实拥有的很多,“只是在于能否动用感官去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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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也是杨英格创作的起点。《Once on this island》的八首曲目讲述了七个夜晚的故事,其叙事却不同于流行音乐的起承转合——戏剧性埋藏在幽微、不可捕捉的抽象情绪中,而非借助对具体事件的清晰陈述。建筑现象学派学者尤哈尼·帕拉斯玛(Juhani Pallasmaa)曾提出建筑“氛围”(atmosphere)的概念,她认为,氛围存在于人类潜意识,包含了人类在能够运用理性思维理解事物前,身处空间中所有境况的感官体验,比如气候、味道、声景等等。因此,杨英格是在讲一个故事,也是在用声音塑造一个氤氲缭绕的空间,在这个空间内,具体发生了什么不重要,留在空气中的余韵,余韵显现的色彩才是关键。这让他当即认定,专辑必须在夏天末尾发行,因为它的氛围只可能关于夏天。

 

“它其实是一个很久以前发生的真实故事,但事件只是最基础的、激发想法的东西。”同样,记忆也非客观之物,“大脑会剪辑,会调色,会让你记住一件事情,但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能早就变异了。”回顾记忆的时候,记忆已经不够可靠,讲述记忆无疑又叠加一层人为的修饰,“那么,当中只有情绪是真实的。”所以,他的讲述反对沉重的客观真实,用电子模拟乐器,用合成音色模拟环境音,把人声变成一种失真的器乐,口吻流淌着梦境的散漫和漂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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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不联想到普鲁斯特。这位法国作家坚持描述生活,口中的生活却不是生活的本来样态,而是亲历者记忆中的生活;他也相信,重要的不是所经历的事情,而是对自身记忆的编织。


大学读法国文学时,杨英格就深受普鲁斯特影响,尤其是普鲁斯特写作中布满基于细节展开的回忆,和凝聚色彩、音声、味道、气息、触感五种感官的笔法。尽管杨英格最终选择将音乐作为表达媒介,这两位跨越时空的作者的方法却很是相似:你可以在杨英格的音乐中,听到一种随时间渐变的色彩,它从日落狂烈的橙红、夜幕初降的幽蓝,过渡到晨光熹微的浅粉。


“对我来说,所有感官都缠绕在一起,没有办法分开,有时候闻到一个味道,听到一种声音,就会相应看到一种颜色。”很小的时候,杨英格就察觉到自己的“联觉”,这直接影响了他对世界的认知和处理,以及他的创作方法。以《Hold me like a river》为例,先用吉他的音色和人声的哼唱架构出小块编曲,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场景:凌晨三四点,幽暗的森林,一条小溪,一群萤火虫,独自沉思的男人。场景接着牵出其他尚未显影的事物,像是昏暗房间内开了灯,看见旋律,看见歌词“Hold me like a river,running through your fingers”,然后,这部只在他脑海中放映的电影,终于找到“配乐”,从无形化为有形。



他说,写一首歌多数时候是这样。从编曲开始,先在键盘上找几个音色和几个和弦,形成一小块编曲,再寻找旋律和词汇;几次循环往复,直到零散的拼图变得完整。“我的音乐不是线条状的,它是块状、片状的。拿画画类比,就是先把模糊的、片状的颜色涂满画布,再拿笔去勾勒它的线条和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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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找到属于自己的编织方法并不容易。四年前,以音乐人的身份重新被公众认知时,杨英格曾形容像“鱼回到了海里”。模特是突如其来的身份,那个学习法国文学与电影评论的20岁年轻人,其实没想过踏足时尚行业,“但因为比较随性,就跟着它(命运)走了,结果一切都很顺利。”音乐则是从小就想做的事。当转折的机会出现,27岁的杨英格决定不跟随命运,而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往自己想要努力的方向行进。


27岁于是化作一场迟来的成人礼。“那三年感觉特别焦虑,虽然知道方向在哪,但没有自信,感觉功底不够扎实,也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想找到一把打开未来之门的钥匙,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经历懊恼、沮丧、自我怀疑,意欲放弃之时,门却露出了缝隙。他发现,不再找的时候反而可以找到,“努力去找,找不到就会自责,给自己造成更多的压力。其实我也需要那些沉淀的时间,去等待,去犯错,去体验焦虑、不安、迷茫。”


一点一点地,面向音乐的野心也被一一安放到合适的位置。“喜欢的、想做的东西太多,但现在感觉之前的拧巴终于解开了。”喜欢流行音乐,未必适合自己唱,就创作出来,让更合宜的歌手演绎;喜欢无人声的氛围音乐,就为短片或影视作品配乐;而那些更自我的、更个人的思绪,就放到个人项目中,按自己的节奏来,经由时间缓缓地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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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什么困惑?

是难以坦然享受的音乐表演现场,还是活在过去或未来的错位感?


对现阶段的杨英格而言,一切都是50%的无形力量和50%的人为作用,那么,如何应对卡顿的创意过程,就如何面对人生。“如果这是一个漫长的、靠时机、找感觉的过程,那就先放在一边,因为我知道它需要更多时间。”答案会逐渐浮出水面,杨英格知道自己有等待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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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ce on this island》的故事性很强,歌曲彼此之间有所连接,像一本音乐小说:而故事总在夜晚发生。对你来说,夜晚的魅力是什么?



杨英格


其实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一周的事情,可能每天到了晚上,才能开始消化白天发生的或者没有发生的情绪。其实前两三首歌比较身体性,《Night Swim》前两句“Cinnamon/Honey dripped in kerosene”,它是非常有触感的东西,包括《Dare》和《Satellites》,所有都是通过感官的,代表下午到晚上发生过的事情。

《On the line》像在开一辆车,《All the way home》是从车上慢慢走下来,走进一个更内向的世界,所以后面的词也不一样,更加有隐喻性,可捕捉的变成不可捕捉的,是关于思绪的漂浮的东西,比如说怎么去看待和分析这些情绪。因为这些情绪非常敏感,所以更适合发生在晚上。我也想用夜晚本身,从日落到深夜到黎明的时间过渡,来作为情绪的辅助叙述。

整张专辑中做得最痛苦、最平静、最狂喜的一首歌分别是什么?为什么?


杨英格


不会算最痛苦,但《Weekend lover》是最久的一首,最后那一段四五年前就有了。中间变过很多次,之前其实都成型了,只是我一直在找其他部分,找把它融合到一起的方法。它是一个非常漫长的、靠时机、找感觉的作品。有时候就会比较freeze,但这种时候我就会把它丢到一边,因为知道它还需要更多时间。

狂喜是《Dare》,因为我希望做一首非常身体性的歌,听到会有想动的感觉,它在故事里面代表最热的点。之前有过一首歌,但我感觉它一直不够,有一天我就先喝了一点小酒,一个人在家里做歌,然后完全放飞,完全放下所有的规矩,很快速地把它做出来了。

最平静是《Satellites》,这首歌相当于三天就做出来了。周四写了歌,周五写了词,周六周日做了编曲、制作、录音、混音,整体非常顺畅。因为知道该怎么样去做,可能也是之前那么多时间累积的经验和功底,虽然算是极限操作,但是很舒服、很顺畅。

你更享受现场表演,还是在录音室里做音乐?



杨英格


在工作室里做音乐。我知道很多人可能是通过表演去吸收能量,然后产生循环。但我之前做模特,也是在拍摄和走秀之间更喜欢拍摄,因为它有自己的环境,人不多,可以慢慢按自己的节奏来,沟通就是跟摄影师和他的相机进行。走秀的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我身上,我是很怕这种感觉的。所以在舞台上演出站4分钟,总是很难享受它,需要做很多心理建设。工作室里做音乐,我可以用需要的时间,用我自己喜欢的方式,慢慢做出来一个东西,会让我觉得它完全不是工作,而是在玩。

如果你可以写出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但只有你自己能听到,你愿意吗?


杨英格


我不愿意。首先我觉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是最好的。然后我觉得,一个作品能打动人,或者说它可以在其他人的生命里面形成陪伴,这本身就是非常美妙的事。只有在这一刻,它才活了,才有生命力,而生命力又让一个作品变得更厉害,更美丽,更有意义。


我希望音乐会有喜欢它的人听到。制作的过程是我享受的,我已经体验到了,这就够了。那么如果有人能喜欢做出来的作品,那就是再好不过的景象。

目前专辑看到的评论反馈中,让你觉得印象深刻的有哪些?



杨英格


有两种。一种是完全理解了我想表达的,比如《On the line》,有人完完全全说出了我在做音乐时脑海中的场景和颜色,太神奇了,因为我从来没透露过任何相关的东西。另一种就是和我想表达的不一样的反馈,比如说《Dare》,很多人就说走在街上听,觉得自己最帅、最飒、特别自信,我觉得很好玩,因为它不是我当时做这首歌的意图。

你同时也为短片配乐。之前采访电影配乐,他说自己配乐是贴着画面来作,音乐讲的也不是画面的叙事,而是画面给他的感觉。你呢?如果说用旋律和编曲已经足够构建起一种氛围,人声和歌词的作用又是什么?



杨英格


这张专辑的歌都是类似的工作方式,都像在做配乐,但是是脑海里放映的电影。所以当我做配乐的时候,我发现它跟做歌的方式和逻辑是可转换的。可能专辑的歌属于流行歌曲,还是需要一个结构,配乐反而更自由,更没有条条框框。


我自己也很喜欢听纯音乐,但纯音乐是更纯粹的情绪,感觉会把自己抽离出来,也会觉得自己像电影里的主角。但人声能带来一种“人味”,有时候我们还真的需要非常直接的人味。很多时候我都是把人的声音变成乐器,也没有再唱任何词,但有很多东西叠起来,这也是为了带某种“人味”。

前两天和舞者聊天,他提到语言的诡辩,也就是语言是有包装和夸大的特质的。对你来说,一件事用语言去说或写,和用音乐去说,你的直观感受有哪些差异?



杨英格


语言需要过脑,它是人的第二本能。先需要去听,然后去分析。但音乐首先是感官,在理解之前已经有身体反应或者情绪反应。我可能希望我的音乐是先有情绪反应。但词我也写得非常细,因为语言就是需要用时间去慢慢琢磨的。

关于演戏这件事,你觉得它给你带来的启发都有哪些?



杨英格


我发现我不是个很好的演员,不是因为ego强,而是因为ego成型了。演戏时需要去体验另一个人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生活,然后再输出,但在做音乐的时候,一直研究的是自己,一直在找属于自己独特的方式去输出。做演员恰恰相反,是需要找到同样真实的情绪,但是通过另一个方式去输出。做音乐,我只需要通过我的脑子、我的耳朵、我的嗓子去架构。但演戏的话还有身体,虽然之前我做模特,也是用身体,但我一直没找到跟我身体的连接。而且感觉演戏强调当下,但我在做音乐的时候,一切都是对未来的设想或者对过去的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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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 Leandra

摄影 Ce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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