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鹏展翅九万里:毛泽东与庄子

汪建新

庄子是我国先秦时期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和文学家。《汉书·艺文志》著录《庄子》五十二篇,今存三十三篇,其中内篇七篇,外篇十五篇,杂篇十一篇,内容大抵都是寓言,结构奇特,汪洋恣肆,在中国文学史上独树一帜。刘熙载《艺概·文概》称其“意出尘外,怪生笔端”“寓真于诞,寓实于玄”。毛泽东一生熟读《庄子》,品评引用庄子生平和《庄子》达五十次,其中肯定性评价引用高达四十八次。毛泽东诗词多次运用庄子笔下的“鲲鹏”意象,让语言表达深沉浑厚,使作品蕴涵回味无穷。鲲鹏意象的巧引妙用,既体现出庄子哲理思维对毛泽东人格精神的深刻烙印,展示出庄子浪漫文采对毛泽东文风诗格的直接影响,更彰显出毛泽东活学活用国学经典的深厚底蕴,洋溢着毛泽东继承发展中华传统文化的高度自觉。

终生不辍学庄子

毛泽东读《庄子》,大约开始于1913年。在1913年10月至12月的《讲堂录》中,几次记下《庄子》的内容。在1917年4月的《体育之研究》中,毛泽东引用庄子“庖丁解牛”的故事,指出体育锻炼:“皆先精究生理,详于官体之构造,脉络之运行,何方发达为早,何部较有偏缺社……”1917年夏,在为萧子升的读书札记本《一切入一》写的序言中,毛泽东提及庄子:“予维庄生有言:吾生也有涯,而智也无涯。”湖南一师的历史教员刘策成非常欣赏毛泽东,趣称毛泽东是“齿发壮”“志气锐”“思非凡”的“天下奇才”,并赠送《庄子集解》一书,以资鼓励和共勉。

1927年3月,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指出:“菩萨要农民自己去丢,烈女祠、节孝坊要农民自己去摧毁,别人代庖是不对的。”“代庖”出自《庄子·逍遥游》“越俎代庖”的典故。1935年12月27日,在《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中,毛泽东引用《庄子·秋水》“井底之蛙”的寓言指出:“马克思主义者看问题,不但要看到部分,而且要看到全体。一个虾蟆坐在井底说:‘天有一个井大。’这是不对的,因为天不止一个井大。如果它说:‘天的某一部分有一个井大。’这是对的,因为合乎事实。”

1943年7月12日,毛泽东在《质问国民党》一文中说:“你们不应该打边区,不可以打边区,‘鹬蚌相持,渔人得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两个故事,是有道理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出自《庄子·山木》。1944年4月21日,在《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工作方针》中,谈到党的发展壮大时,毛泽东指出:“我们中国《庄子》上有句话说:‘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现在我们还没有毕,已经很大。”1945年4月24日,在党的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作的口头报告中,毛泽东自豪地说:“在抗战初期……靠打麻雀战,打游击战……客观事实完全证明了,我们这个麻雀与别的麻雀不同,可以长大变成鹏鸟。从前中国神话中说:有一个大鹏鸟,从北方的大海飞到南方的大海,翅膀一扫,就把中国扫得差不多了。我们也准备那样,准备发展到三百万、五百万,这个过程就要从小麻雀变成大麻雀,变成一个翅膀可以扫尽全中国的大鹏鸟。”大鹏鸟,即《庄子·逍遥游》中描述的鲲鹏。

1955年6月19日晚,毛泽东到达长沙。第二天,他提出要到湘江里去“拱一拱”(即游泳)。考虑到雨后的湘江水位猛涨,老同学周世钊进行劝阻:“今日江水浑浊,似乎不适合游泳。”毛泽东回答说:“水清水浊,不是决定适合不适合游泳的主要条件,你说的这一点可以不必考虑。”“湘江水涨,江面又宽又深,游泳也不方便。”“你不要说外行话!庄子不是说过吗:‘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水越深,游起泳来当然越要便利些,你怎么反说不便呢?”毛泽东深知周世钊文史知识丰富,故搬出《庄子·逍遥游》中的经典语录来进行辩驳。

1963年初,李讷给父亲写信,谈了读《庄子·秋水》河伯故事的感想。1月4日,毛泽东给她回信,写道:“读了秋水篇,好,你不会再做河伯了,为你祝贺!”

毛泽东的生死观深受庄子人生哲学的影响。《庄子·知北游》说:“人之生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1965年,毛泽东在一次谈话中说:“赞成庄子的办法,妻子死了,鼓盆而歌,死了人要开庆祝会,庆祝辩证法的胜利。辩证法的生命是不断走向反面。”

1964年8月18日,在北戴河哲学工作者座谈会上,毛泽东引用《庄子·天下》的语句,来说明世间物质的无限和世界本身的无限:“‘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这是个真理。不信,就试试看。如果有竭,就没有科学了。世界是无限的。时间、空间是无限的。空间方面,宏观、微观,是无限的。物质是无限可分的,所以科学家有工作可做。一万年以后也有工作可做。”

诗用庄子何其多

早在1906年,少年毛泽东写了一首《井赞》:“天井四四方,周围是高墙。清清见卵石,小鱼囿中央。只喝井里水,永远养不长。”这首诗的意味显然取自《庄子·秋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妙用《庄子》的情形,在毛泽东诗词中也多次出现。比如:《七古·送纵宇一浪东行》“要将宇宙看稊米”中的“稊米”,出自《庄子·秋水》:“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沁园春·长沙》“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中的“挥斥”,典出《庄子·田子方》“挥斥八集,神气不变”;《西江月·井冈山》“我自岿然不动”中的“岿然”,出自《庄子·天下》“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七律·长征》“乌蒙磅礴走泥丸”中的“磅礴”,出自《庄子·逍遥游》“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七律·和柳亚子先生》“观鱼胜过富春江”中的“观鱼”,出自《庄子·秋水》“濠梁观鱼”;《七绝·莫干山》“回首峰峦入莽苍”中的“莽苍”,出自《庄子·逍遥游》:“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卜算子·咏梅》“待到山花烂漫时”中的“烂漫”,出自《庄子·在宥》“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等等。

《庄子·逍遥游》以极其丰富的想象力,描绘了鲲鹏超凡脱俗、魅力四射的形象和风貌。毛泽东诗词至少五次出现了《庄子·逍遥游》的鲲鹏意象。第一次出现于1918年写的《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君行吾为发浩歌,鲲鹏击浪从兹始。”毛泽东用鲲鹏比喻像罗章龙(纵宇一郎)那样抱负宏伟、奋发有为的人。

第二次出现于1925年秋写的《沁园春·长沙》:“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毛泽东曾批注:“击水:游泳。那时初学,盛夏水涨,几死者数,一群人终于坚持,直到隆冬,犹在江中。当时有一篇诗,都忘记了,只记得两句: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击水”是对“鹏之徙”的化用,而“水击三千里”则是对《庄子·逍遥游》的直接引用。

第三次出现于1930年7月写的《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六月天兵征腐恶,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此处鲲鹏指巨大的恶魔,如实地说明了反动势力的暂时强大。

第四次出现于1963年12月写的《七律·吊罗荣桓同志》“斥鷃每闻欺大鸟”。“斥鷃”和“大鸟”都出自《庄子》。“大鸟”即是鲲鹏。“斥鷃”即鹌鹑,只是小鸟。毛泽东通过强烈对比,颂扬罗荣桓的品德之高和志向之大。

第五次出现于1965年秋写的《念奴娇·鸟儿问答》:“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此处“蓬间雀”即庄子笔下中的“斥鷃”。“鲲鹏”象征着中国和中国共产党,而“蓬间雀”象征着反华的苏联及赫鲁晓夫集团。

原本还有一次,出现于1963年1月9日写的《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该词原稿曾有“欲学鲲鹏无大翼”之句,讽刺赫鲁晓夫集团妄想成为雄飞万里的鲲鹏,却不像鲲鹏那样“翼若垂天之云”。作品发表时,毛泽东将此句改为“蚂蚁缘槐夸大国”,这样就与前面“有几个苍蝇碰壁”和后句“蚍蜉撼树谈何易”衔接得更紧密,讽刺意味也更加浓郁。

庄子入魂化为境

毛泽东在文章、诗词、谈话、书信中频繁引用《庄子》,既表明毛泽东对庄子某些寓言故事或思想观念的高度认同,也说明他熟读经典,善于引经据典。或直接引用,或变通化用,不论是沿用原意,还是拓展寓意,或是反出新意,都恰到好处,浑然天成。

鲲鹏是一美伟巨物,既是巨鱼,又是大鸟,是庄子哲学中自由的象征与理想的图腾。毛泽东根据鲲鹏形态风貌的主要特征,把它改造为志向远大、壮美俊伟的崇高形象,包括以天下为已任的青年才俊,搏击风浪的热血男儿,经邦济世的治国栋梁。鲲鹏意象多属褒义,但在“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之中,毛泽东反其意而用之,用来指恶势力,含义类似于《清平乐·六盘山》“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中的“苍龙”。这一手法,也就是钱锺书《管锥编·周易正义·归妹》中所称的“喻之二柄”,即同一个喻体在不同修辞境界的比喻格中可以用来比喻截然不同的两个事物。

庄子的文笔神气活现、光昌流丽、文采飞扬。李白在《大鹏赋》中称赞庄子“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那种鹏飞刺天,凌摩霄汉的境界,是胸襟怀抱与气度格局的外化:一方面是无羁无束的舒张与驰骋;一方面是壶视天地、控引古今的豪雄。毛泽东诗词深得浪漫主义风格的影响,激情澎湃,想象奇异,意象宏阔,显示出超凡脱俗的艺术气质。“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的昆仑山,“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茏四百旋”的庐山,“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的烈士形象,“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的孙悟空,那腾空而起的气势与扶摇直上的鲲鹏何其相似。毛泽东笔下的山水自然总是动感十足。比如,“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一种体勇犷悍,至伟至大的气势扑面而来,凝重静穆的自然顿时变得鲜活起来。

在毛泽东诗词中,“鲲鹏”与“击水”往往连缀在一起。毛泽东《体育之研究》有言:“欲文明其精神,先自野蛮其体魄。”《贺新郎·别友》“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一句,曾写成“我自欲为江海客,再不为昵昵儿女语”。“我自欲为江海客”,的确表达了意欲纵横江海、搏击风浪的雄心壮志。毛泽东一生酷爱游泳,品读《沁园春·长沙》《浪淘沙·北戴河》《水调歌头·游泳》等词,不免使人想要置身“白浪滔天”的江河湖海,去体味伟人那“浪遏飞舟”“极目楚天舒”的壮怀雅趣。“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水给予毛泽东澎湃的热情与灵动的诗意。“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抒写了毛泽东力主沉浮的壮志豪情和远大理想,显示了他豁达健朗的人生态度。

庄子塑造的鲲鹏凌空展翅,雄飞万里,俯视寰宇,恰如李白《临路歌》中所谓“大鹏起兮振八裔”。从“万类霜天竞自由”,到“安得倚天抽宝剑”,到“谈笑凯歌还”,鲲鹏这一豪气冲天的精神文化具象,俨然就是毛泽东的人格化身。正是具有鲲鹏的视野和胸怀,毛泽东“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或“怅寥廓”,或“梦寥廓”,他笔下的境象才会变得如此雄浑、博大、壮美。“要将宇宙看稊米”“巡天遥看一千河”,毛泽东壮怀激烈,吟出“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怅然天问;毛泽东傲视万物,发出“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的由衷慨叹。毛泽东诗词给人的印象总是纵横捭阖、气势恢宏。不管是写自然景观,写动物姿态,还是写社会实践,都洋溢着宏大气魄和阳刚之气,深刻揭示出事物和人物的内在本质,折射出美学和哲理的绚丽光芒。最典型的莫过于《沁园春·雪》,大笔写意,境象雄浑: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长城内外,大河上下,这是多么寥廓的世界;而悠悠岁月则由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英雄人物贯穿起来,这是何等雄奇的历史。

(来源:《月读》,2024年第11期,作者系中国井冈山干部学院教授、副院长、一级巡视员,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