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语
环顾四周,纵然是藏匿于叶隙之间的蝉、蜘蛛和螳螂,也难逃他的眼睛,可他没有发现任何蛇的踪迹。既然那个用腮呼吸的人说林中就有,那么想必林中的确是有蛇的。他展开地图,用铅笔在灵奚镇上画了个叉。地图显示他所在的这片树林面积很大,看样子要天黑才能穿过。地图还显示,穿过这片树林是一座城市。他又卷了一支烟,吸着烟上路。蛇毒还未消散,不过他相信这些毒液已不能危及生命。在勉力行走的同时,他必须密切留意周围的环境。他要前往城市了,可他的布袋里一条蛇也没有。
神秘性和复杂性
穆萨
穆萨《蛇》--创作谈
在我记忆中,从小到大,几乎每年夏天,我们家里都会来一两次蛇,每次有蛇来,我们要么等它自己走,要么就去请会捕蛇的邻居把它抓住,放回到野外。人和蛇都不会互相伤害,仅仅是它来了,然后请它离开。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它一直重复发生,好像就有了一种荒诞性。所以我今年写了《蛇》这部短篇小说,它讲的就是关于蛇入户的故事,只不过小说里的蛇入户是人为的,是一个流浪汉模样的人,把自己事先准备好的蛇投放到别人家里,再通过捕蛇来收费。
我觉得蛇是一种非常神秘的生物,很难按照功能性或者审美的标准,去把它看成是有益的还是有害的,是美的还是丑的。大部分人比较怕蛇,不光是因为有些蛇有毒,而且因为它的样子比较瘆人。这就是蛇。
“蛇”的形象很耐人寻味,很多宗教典籍和文学作品都喜欢书写蛇,而且对它的态度也往往不一致。有些早期宗教把它当作图腾,也有一些认为它是恶灵或者魔鬼。不管是哪种态度,都让人对蛇有一种敬畏之心。我记得我小时候就经常被告知,在外面遇到蛇不能去伤害,关于原因也说法不一,有的说蛇会报复、会寻仇,有的说蛇会招致厄运,也有一些认为,遇见蛇是一种吉兆。
和蛇本身所带有的神秘性和复杂性一样,小说主人公投放蛇、再捕蛇,这种行为也很难用常理去界定,当然它是一种骗取甚至是敲诈别人财物的行为,但是在这层现实逻辑之外,我觉得还有另一层当事人所看不到的逻辑和秩序,这是我想要在小说当中有所体现的。
《蛇》(节选)
穆萨
小花是一条还未长大的锦蛇。与别的蛇不同,它不是他捕来的,而是主动找上他的。当时他在一片不知名的山区迷路,又因受了风寒而高烧昏厥,醒来时它正毫无顾虑地爬在他的肩膀上。于是他把袋中一条翠青蛇放生,以小花代替它。他带它继续在村路上行走,它背部黑黄相间的圆形斑纹在太阳下熠熠发光。两侧的房屋千篇一律,大小和模样都差不多。但他并不是随便谁家都去的。养狗的人家他不去,尤其是拴着凶猛大狗的院落,那像是主人拒不待客的象征。养猫的人家他也不去。十天前在另一处村庄,小花差点死于一只壮硕黑猫的攻击。他事先不知道猫的存在,像往常一样把小花送入室内,黑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用前爪拍击它,用牙咬它。这种事是常有的。而他不能未经主人允许就进屋解救,只好快速地把素素和红背一同送去支援。最终还是红背的气势吓退了黑猫,小花才得以无碍。此外,从外面看一座房屋,若能看到诸如菜刀、马刀、斧头之类的凶器,这种人家他也是不去的。然而,从事屠宰行业的住户则是例外,一旦遇到屠户之家,即便养着恶犬,他也必去。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了村路尽头,他一共挣到一百八十块钱。
正午时分,腹中空空。这样的小山村没有饭馆,唯一用来做买卖的房屋是村尾一对年轻夫妻开的小卖部。店面虽小,里面的货架上却什么都有。他先花两块钱买了六枚鸡蛋,闻到里屋传来馒头出锅的香气,又花一块钱向女主人买了两个馒头。女人在拿取馒头时多送了他一个。他动作缓慢地将装有六枚鸡蛋和三个馒头的塑料袋放入自己的背包,接着解开腰间布袋的绳子,摸出小花,赚取他在这座村庄最后二十块钱的捕蛇费,随后在那对夫妻的骂声中走向村外的荒野。
行走于荒野,他的脑袋里想得最多的是他的猴子。倒不是他有多么思念它,而是他没有别的事情可想。七个夏天,他走过无数地方,捕过无数的蛇,尽管这些蛇每一条都有它们的个性,却终归不如猴子与他亲近。他可以对猴子说话,对蛇却不能。这大概是他近些年来变得格外沉默寡言的原因。他遇到过无数的人,没几个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已经练就了这样的本领,大多数人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对方接下来会用什么态度对待他。至于今天路过的村庄,与他对视的小孩倒是和他们不一样,不过这样短暂的接触,转眼也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他坐在阴凉之地的一块平整岩石上,吃着尚有余热的馒头。伸手进布袋寻摸小花时,小拇指被咬了一口。他知道那是素素,它饿了。大家都饿了,他想,但总要小花先来吧。他把小花放在身旁的石头上,在六枚鸡蛋中挑了最小的一枚给它。它体形尚小,很长时间他都只喂它吃鸟蛋或是鹌鹑蛋,而最近它又蜕了一次皮,他才允许它开始吃较小的鸡蛋。他看着它费力地吞吃,便辅助它把蛋壳弄碎。喂素素鸡蛋时,他没有把小花放回袋子,而是任它在附近活动。即便身后是深深的草丛,他也有把握很快找到它。为防止素素跑掉,他把它放入自己盘坐的双腿中间。素素是这三条蛇当中最好动的一条,今年上半年他在一处溪水边遇到正打算捕食一只松鼠幼崽的它,他的到来惊扰到松鼠,使它即将到嘴的猎物跑掉。随后他捉住它,拔掉毒牙,放入口袋,用来代替不久前死去的一条与他相伴多年的黑蛇。素素吞下两枚鸡蛋,还想再吃,他不许。剩下三枚都是红背的。他将素素放回布袋,让它慢慢消化,换红背到他的腿间。这是条赤练蛇。他爱喂它鸡蛋,是爱看它吞鸡蛋时极力张开的大口,两侧被拉成薄薄一层的皮肤由深红变为淡红,再变为泛着乳白的粉红。这种形状和颜色转变又恢复的过程,总是十分耐看。
等到他吃完馒头,它们吐出蛋壳,他带它们继续上路。他没有把红背放回布袋,而是像围巾那样将它缠绕在自己的脖子上。天气酷热,红背凉爽的身体可以起到很好的降温效果。在野外他常常这样做,而在有人居住的地方,他必须把它们藏起来。红背体长近两米,性好安静,不论在布袋中还是在他脖子上,多数时候总是一动不动。但它一旦行动起来,尤其攻击猎物时,速度快得惊人。当初它从烟囱里掉入一家人的厨房,他正好路过,进屋后费了不小的力气才将它捉住。而那次他没有收取捕蛇费用。
他沿路直走,遇岔道则从背包外层拿出地图确认,来到灵奚镇时,太阳还未落山。这是一座喧闹之镇。他的视力、听力和嗅觉都比常人灵敏,其中最厉害的当数视力。此次他站在高冈上,首先看到小镇边缘有几处地方烟气升腾,不像炊烟,而像是烧窑冒出的浓烟。继而他听到隐隐传来的嘈杂的声音。他把红背放入布袋,又从背包里拿出烟丝和烟纸,为自己卷了一支烟,点燃后抽着烟走向镇子。夕阳已不刺眼,橙色余光照着小镇的建筑和街道,仿佛它们正受眷顾。
他走进一家空荡的面馆,要了一碗六元的素面。这家的面分量很足,即便饥饿如他,一碗也足够管饱。坐在他斜后方的那位抽着烟斗的老人是这里的店主。柜台处有个女人,厨房还有两位以上的厨师正忙着刷碗、拖地。他注意到老人的眼睛一直看着他放在地上的布袋。他的布袋厚实,又有红背这样沉稳的蛇压底,里面轻微的动作难被察觉。但只要素素焦躁起来,大幅扭动身躯,外人便能看出袋中装着活物。既然店主感兴趣,他也就不再藏着。他解开袋口,捉出小花,顺势放到地上。店主泰然坐着,继续抽他的烟斗。隔了许久,柜台里的女人才发现小花,她惊异地“哎”了一声,大概是看到近在蛇旁的店主没有动静,又硬生生地把那声“哎”吞了回去。店主这时才开始搭话,他笑问:“小东西多大了?”他没有回答,吃完面,把碗底的汤连同调料渣喝光,抬眼看到店门外已经光线暗淡,知道他该干活了。
“要捕蛇吗?五十块。”他用刚喝完热汤的湿润嗓音说。“捕。”店主干脆地回答。他望店主一眼,那张老脸正和善地看着他。他告诉老人:“先付钱。”店主没有动身,用烟斗指着地上的布袋说:“里边的呢?”于是他像个老实巴交的卖货郎,把脚下布袋里的货物一一取出。先是抻着脖颈的素素,再是通体赤红的红背。柜台里的女人连声惊叫,跑入厨房,三个胖男人随即从厨房来到柜台。“小的五十块,大的八十块,红的一百块。”他一边说,一边提防着三个胖男人对蛇下手。“价钱弄错了,”老人望着脚边的小花说,“小的才最金贵,玉斑锦蛇吧?这蛇入户,能招财。”他摇头道:“蛇就是蛇,不是彩头。”“明白。”店主说着,朝柜台方向吩咐:“给这位先生泡杯茶。”自己则向前挪了两步,靠近他坐下,以便和他说话。
小花围着一条桌腿自娱自乐,素素已没了踪迹,红背正顺着墙往上爬。“我认出你了。你能来,是小店的荣幸。请喝完这杯茶再走吧。”老人有些神秘地说。他不大明白老人的意思。也许他们曾在哪里见过,但他全然不记得了。老人继续和他攀谈,问他“旅途上的事”。受惯冷遇,来自老者的敬重态度让他感到不大舒服。他回说旅途上没有新鲜事,每到一处只是捕蛇罢了。老人又向他讲述灵奚镇数百年的变迁,以及自己有生之年镇上的人们遭受过的劫难。他静静听着,一杯茶的时光转眼就过去。其间,他也问了老人一个问题:“镇上哪里有卖肉的?”“你是想说哪里有宰杀牲畜的吧?”老人说,“镇子中间集市上有,一个小伙子开的,全镇只他一家。”他说他该走了。老人拿给他捕蛇费,共二百三十块钱。他收下后将三条蛇一一捉回布袋,离开面馆,来到街头。
较之午间经过的山村,灵奚镇上的人更为宽裕,他捕蛇要价也相应较高。而此时天色已晚,人们快要入睡,这时候家中有蛇造访,他们无不想要尽快让他捉走。因而,接下来的捕蛇过程格外顺利。敲门,放蛇入内,报价,收钱,捕蛇。他重复这一工作,也重复遭遇人们的叱骂。走完一条街,当圆月照着小镇时,他坐在街尾一处石桥边点数他今天的成果。他按面值大小整理那些纸币,随后把它们放入背包里层。这时,一个女人来到他身边,拿着一双袜子问他:“大哥,要袜子吗?五十块。”他扫了女人一眼,她比他年轻,穿着宽松的汗衫和短裤,嘴里嚼着口香糖,臂弯处还挎着一只篮子。他指着篮子问:“里边的呢?”女人又拿出一双,说:“这种要一百块。”他把刚放回背包的钱又拿出来,从中抽取一张红色的纸币递给她。
这是个多话的女人,在带他走向街道对面一家旅店的过程中,她不住地跟他说话。她问他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问他多大年龄,有没有孩子。他要么如实相告,要么默不作声。他们住进一个只有一扇小窗的狭小房间,女人像回到自己家一样,换鞋、烧水、铺开被子。他把行李放在桌下,尽可能让背包挡住布袋。他们轮流洗澡,上床。他把脱下的衣物整齐地叠放于桌面,又解下脖子上的玉佛吊坠放在衣物上。女人问他:“你信佛?”他摇了摇头。女人也许认为摇头就是不信。“我也不信。”她说。她一直在说话,他则只在必要时回答一两句。他们的动作也是由她主导。女人做爱时的动作和叫声又使他想起他的猴子。那是一只猕猴,性格天真直率,遇到喜欢的东西就抢夺,受了捉弄必要报复,十年之久的相处使他和它能够彼此理解,不论在人前还是在私底下,他们都配合得十分默契。“你不会是第一次做吧?”女人惊讶中略带嘲笑的口吻使他从关于猕猴的记忆中回过神来。
他累了,一整天的赶路使他一闭眼就能入睡。女人在他耳边说得津津有味,他听一半,漏掉一半。她好像在讲她父亲和母亲的事。她好像在讲他们如何互相殴打,又如何打她。说到某一段时,她满口粗话,讲得十分痛快。紧接着,她忽然沉默下来,房间骤然变得安静,他反而恍悟般地清醒过来,一时间倦意全无。他问她为什么不讲了,她倒不回答他。由于床小,两人的身体紧挨着。女人的手臂搂在他的脖子上。她的皮肤光滑温软,触感与蛇布满鳞片的冷酷表皮全然不同。他在他们共同的缄默中等待睡意重新来临。他的耳朵能听到她听不到的蛇的轻微动静,他甚至能分辨出哪一次动静是哪条蛇制造出来的。不过,很快他也就听不到了。
夜半,一声尖叫使他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月光透过墙上的小窗照亮这个逼仄的空间。这是满月之夜的光,在这种光的笼罩下,一切都那么的暧昧不明。女人穿好衣服悄悄下床,一声不响地打开迷彩背包,拿出里面的钱,又出于好奇之类的缘故解开布袋的绳子,被里面的东西吓得魂飞魄散。她发出了那声尖叫,接着呆立在月光下,回首望着床上被她的尖叫声吵醒的男人。除了睁开眼睛,他没有做出其他反应,仿佛浑身上下被叫醒的只有这双眼睛而已。这像是给了惊魂未定的女人勇气,她试探着挪步至门边,动作熟练地开门而出,消失在一阵渐远的脚步声中。在重新入睡前,他并没有起身系上布袋袋口的绳子。房间门缝很小,即使是小花也爬不出去。于是,三条蛇依次钻出口袋,沐身于月光之中。先是素素,再是红背,最后出来的是小花。它们爬上桌子,爬上床沿,爬上墙面。他翻了个身,在它们缓慢爬行的声音中闭上眼睛。
由于没钱买早餐,也没钱给蛇买鸡蛋,他只能起床后就带着它们投入工作。天已大亮,街上闹嚷嚷的。他径直前往小镇中心的集市,凭着刀斧在厚实的砧板上剁肉的声音找到昨夜面馆主人所说的那家肉铺。店铺内部,以及店铺门前的摊位上挂着四五种已被洗剥干净的动物生肉。不断有顾客经过,向一个光膀子系围裙的操刀男子买它们。“要捕蛇吗?”他对男子说。男子瞥了一眼他腰间已被解开的布袋,并不搭理他。这次他没有摸出小花,而是拿出体形最大的红背。附近的人被它吓到,纷纷发出“哎哟”的声音,绕道而行。闻到生肉气味的红背兴奋不已,一改往日从容稳重的姿态,几乎要挣脱他双手的控制。男子盯着他,叫他“疯子”,恶狠狠地要他“滚开”。而他轻轻一抛,红背已进入男子的肉铺。素素也急不可耐地从袋口探头出来,于是他攥着它的脖子,拔剑似的把它抽出。“这条八十块钱,那条一百块。”由于集市热闹,而此刻围观者尤多,他说话声音也比平时大些。这在男子听来更像挑衅,他放下原本握在手里的剔骨刀,拿起另一把更为厚重的剁骨刀,声称他要是再不走,他摊位上的铁钩就要挂上蛇肉。人群中有个声音提醒说:“蛇在吃臊子。”男子转身一看,那条赤红的大蛇已经在吞吃他放在竹筐里用来做臊子的牛肉丁。剁骨刀从他手里飞出,不过他扔得不准,没有击中红背。他正准备进店,素素爬上他摊位的砧板,把脑袋伸向他给顾客切好的一块肥肉。他骂了一句,抓起砧板上的尖刀朝素素刺下。捕蛇男人表面若无其事,左手飞速地将素素捞入自己的怀中。刀仍然没有落空,在他的手背划了一道细长的伤口。男子一时愕然,分不清洒在砧板和地面上的是蛇血还是人血,直到看见伤口,感到理亏,原先的气焰也降了下来。
没有吃到肉的素素十分暴躁,一口咬住他流血的手背。周围的人们为此发出惊呼。他用右手温柔地捏住素素的脖子,将它塞进布袋,又徐徐走入男子的店铺,把贪吃的红背也捉了回来。男子丢了臊子,而他流了血,似乎是一场平局,一些围观者已准备散去。而他既知男子不会支付捕蛇费,也打算离开。这时,几声短促的警笛使人们让开一条路。两位民警从驶入集市的警车上下来。报警人是隔壁摊位上卖菜的小贩,他指着捕蛇男人,在民警面前简短地陈述报警原因:“就是他昨天晚上来我家放蛇,要我给他五十块,才把蛇抓走。”围观者中又走出两人,表示他们昨晚也有同样遭遇。
素素虽说没了毒牙,毒腺却还在。毒液随着手背的伤口进入他的身体,使他在跟着民警前往派出所的路上,就已感到轻微的头晕。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他的背包和腰间的布袋都被拿下。伤口还在流血,有人替他缠了几层纱布。两位民警坐在他对面,一人向他提问,一人做笔录。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些从他背包里翻出来的物品:身份证、地图、铅笔、匕首、火柴、烟丝和烟纸。许多问题他并不想回答,不过他明白他不能像对待昨晚的女人那样,以沉默的方式对待他们。
“家住哪儿?”民警问。他摇头道:“走到哪儿,住到哪儿。”他的模样的确像个流浪汉,民警对此并不怀疑。“地图是做什么的?”“走过的地方就画个叉,免得去重了。”民警用食指指着地图,沿着他画叉的地点移动,最后停在地图右上方的灵奚镇。“做这个事情多久了?”“捕蛇吗?”“对。”“七年。”“以前是干什么的?”“耍猴。”“为什么不继续耍猴,又开始捕蛇?”“猴戏没人看了,猴也死了。”“匕首是做什么的?”“经常在野外,用得上,还有削铅笔。”“群众反映说你拿了他们很多钱,钱呢?”“昨天半夜被一个卖袜子的女人拿走了。”两位民警听后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嘴角泛过一丝笑。这时候,他的头更晕了,额上渗出细小的汗珠,而整个手背正随着心脏的快速跳动而抖动。
“既然钱已经丢了,就不要你赔给他们。这次就不追究了。不过,以后找个正经行业做。你这么身强力壮,去工地打工也行啊。”“捕蛇是门手艺。”他语气平静地说,尽可能不显出身体的虚弱。“捕蛇是手艺,但你不能把它放进别人家里啊。”民警站起身,给桌上的茶杯添水。“蛇,哪里都能去,跟老鼠、苍蝇、蚊子一样,谁家都能去。”“它自己爬去,和你的手把它放进去,是两码事。”民警大声说。“是一码事。”他回道。民警扭着头说:“怎么能是一码事呢?你放进去,那就是人为的,你危害到别人的安全,还借此收取财物,是违法行为。”“是一码事。”他又重复道。民警一时语塞,无意再与他争辩。他吩咐做笔录的同伴:“把东西还给他,让他走。做点宣传工作,提醒镇上居民注意这个疯子。”
他费力地把背包背上肩膀,拿起布袋时,发现袋中空空。他用疑惑的眼神看了一眼民警,民警说:“怎么,还想拿回作案工具?放生了。”他没有吭声,离开派出所,沿街道向镇外走去。他走起路来有些失衡,仿佛双腿长短不一,不知是蛇毒发作的缘故,还是由于左腰处没有了蛇的重量。这两者都让他不大适应。与蛇相处七年,他从未中过蛇毒,因而也不知道接下来这些毒液会把他怎么样。他能感到症状仍在加重,他有些眼花,并且不像是通常饥饿导致的那种眼花。他只想尽快离开小镇,免得倒在路边。他的布袋第一次变得这么轻。捕蛇多年,袋中换过许多条蛇,却从未同时失去三条。这一带并非虫蛇出没之地,要捕到新蛇不是容易的事。不过此刻他并不为此发愁。
偶一抬头,日光使他目眩,他才知道时间已是正午。他发觉自己口渴难耐,便走向近旁一家店铺。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店内吃饭,他站在门口问:“能要碗水喝吗?”男人快速地打量他,瞥到他腰间干瘪的布袋,连声说“没有没有”,挥手让他离开。他紧接着来到第二家店铺,问了相同的问题。里面的人一样摇头拒绝。他来到第三家,门槛上坐着一个看上去还不太会说话的小孩,而店内别无他人。他朝着无人的店内问:“能要碗水喝吗?”在等候明知不会有回应的同时,他微侧脑袋,凝望着同样在凝望他的小孩,片刻后转身离去。
走向那片广袤树林,他多次想要回望一眼这座小镇,却都忍住了。他娴熟地紧了紧腰间布袋的绳子,仿佛蛇还在里边似的。他习惯性地回想一遍他在这块土地上遇到的人,并非按照遇到他们的顺序,而是凭借直觉让他们自行浮现。肉铺男子、卖袜子的女人、面馆老人、民警、坐在门槛上对他没有丝毫戒心的小孩……回想有助于他们在脑海中多留存一段时间。而蛇毒又使回想的效果大打折扣。他已经不太确定这些人是他昨日和今日见到的,还是多年前见到的。许多经历混淆出现,他无意厘清它们,索性不再去想。树林里的蝉声越来越近。声音像是专门冲他而来,永不止息地在头顶鸣响。他踩着林中土壤继续前行,蓦然感到那些蝉声变成液体,变成流动的、清澈的、源源不断的水,自四面八方向他涌动而来。
大水倾泻,瞬间将他整个人连同他的背包淹没。他想浮出水面,四肢却不受支使。缠在左手上的纱布被水冲掉了,他原想把它捞回来,转眼间纱布已不知所终。水流变平静时,他开始下沉。他能看到水中那个混沌不清的世界,听到那些不知是来自水里还是岸上的喑哑声音。他无法呼吸,也无力向上游动,心想原来中蛇毒之后、濒死之前会经历这样一番特殊体验。良久,他沉至水底,双脚轻轻落在松软的淤泥上。眼前站着一个像是在水中生活太久而导致身体如海豚一般臃肿的男人。此人似乎是专门在这里等他的,看到他来,向他点头示意。“它们要留在这里了。”男人对他说。声音从水中传入他耳朵,听起来比实际距离更遥远。他仔细观察,发现男人的腮帮像鱼一样微微翕动。他知道他所说的“它们”指的是三条被他遗失的蛇。“那我呢?”他问。他一说话,肺部的空气就减少。用腮呼吸的男人告诉他:“你还不能休息。你要另找。”“这一带几乎没有蛇。”他讨价还价似的说。他说出的话化作一串气泡,从他口中冒出后快速上升。“林中就有。”男人确信地说。“灵奚镇……”他说。对于灵奚镇,他还有诸多疑惑,或者不如说他还有些念念不忘,但他肺部的空气不足以让他把这些全讲出来。“灵奚镇上,你犯了过错。”男人说。他想到的是和那个女人同床的事。而男人告诉他:“从小蛇到大蛇,不可错乱。你在集市,错了。”的确,自始至终小花没有出现在卖肉男子的肉铺。由于担心它遭受男子屠刀,他根本没有让它现身。“去过的地方不可再去。”用腮呼吸的男人继续道,随后问他是否还有想问的、想说的。他摇了摇头,并非没有,而是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去吧。”那人说。于是他朝水底用力一蹬,手脚并用地向水面游去。缺氧使他面红耳赤、头脑发胀。不能丢弃的沉重背包又减缓了他的速度。眼前越来越亮,他感到胸腹之间已经发出阵阵痉挛。最终随着一声破水而出的浪花声,他醒悟一般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气。
他低头一看,双脚还一步一步老老实实地走在林间小径上。他在行走的过程中做了这个梦。饥饿犹然在腹,口渴仍停留在唇间。他抬起左手,纱布不知道哪儿去了,那条长约四厘米的刀口不再流血,结出长条状和颗粒状半透明的黄色晶体。他想用右手把那些晶体抠掉,想到抠掉它们后伤口可能重新出血,于是忍住。遇到两棵巨大的银杏树时,他坐下来歇息片刻。环顾四周,纵然是藏匿于叶隙之间的蝉、蜘蛛和螳螂,也难逃他的眼睛,可他没有发现任何蛇的踪迹。既然那个用腮呼吸的人说林中就有,那么想必林中的确是有蛇的。他展开地图,用铅笔在灵奚镇上画了个叉。地图显示他所在的这片树林面积很大,看样子要天黑才能穿过。地图还显示,穿过这片树林是一座城市。他又卷了一支烟,吸着烟上路。蛇毒还未消散,不过他相信这些毒液已不能危及生命。在勉力行走的同时,他必须密切留意周围的环境。他要前往城市了,可他的布袋里一条蛇也没有。
穆萨,1994年生于甘肃陇南,古代文学硕士。作品见于《收获》《当代》《江南》《长江文艺》《芳草》《青年文学》等刊物。现居武汉。
《小说月报》202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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