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搬回东京的第一周,我在一家咖喱店接受面试,第二周开始上班,直到今年三月底,一共七年。这家店好不容易熬过疫情冲击下的经济萧条,近两年的生意还算兴旺,不料店主到今年三月宣布关闭。其原因是店主得了新冠肺炎后身体出现后遗症,尤其是嗅觉失灵一直没能恢复过来,影响到他的味觉审美。四月他把店给彻底关了,我们几十个员工就像崩了群的马,四处求职找新的岗位。
有一位同事就职于“学童(gakudō)”,是“学童保育”的缩称,指小学生放学后的看护服务,有公立组织也有民间的。这位同事的主业是演员,她说跟小朋友一起玩,这本身有助于提升自己的表现力。另一位同事开始在酒吧上班,在新宿歌舞伎町一丁目的黄金街。她也有一份正职的工作,是在百货公司的办事处,对她来说端盘洗碗或倒酒这些事,究其根本差别不大,都是“出来透透气”。还有一位原来在厨房里做咖喱的年轻女子,后来又在另外一家咖喱店找到岗位。她在新的职场迅速崭露头角,在短短四个月之内升为店长。
她说店子里面总是人手不够。若我要继续在餐饮业做临时工,她的店肯定是个首选,有认识的人在,还能吃咖喱,可以省一笔伙食费。但我觉得,自己从大学时代到现在做过太多餐饮相关的临时工,该换一下环境和行业,尝试新的视角也无碍。于是,今年四月某一个早晨,我一醒来就打开手机搜索招聘信息,我的条件是“离家近”、“一天两三个小时”、“一周一两次”以及“不累”。除去餐饮相关的,大致符合条件我又中意的岗位有三个:
(1)在新宿一栋办公楼的保洁工,早上两个小时,一周三次,时薪1600日元(约合人民币80元)。可惜上班地点稍微远些,得坐两站电车方可到达,最后放弃。
(2)公立小学的“用务员”,中午到下午四个小时,帮忙学校里的各种杂事,包括清扫。一周两三次起,时薪1300日元(约合人民币65元)。已经约了面试时间,而仔细想想上班时间有点长,于是打回电话取消面试。
(3)一家小公司专属的保洁工,一周两次,每次一个多小时,时薪1600日元。工作地点离家近,走路即可到。
网上报名后不久有一通来电,对方是一家保洁劳务派遣公司的面试官,姓K的一位老爷爷。面试那天我们在车站出口见面,他的年龄与我的父亲相仿,在七八十岁,身高在一米六不到一点,穿着干净利落的工作服。K桑的语速很稳定,不慢不快的,说话风格露出这一代人比较典型的一面,看淡世事沧桑,骨子里还有股潇洒。我猜,那是因为他们在败战后的混沌中度过少年时代,年壮气盛的时候遇上高度经济发展,虽然日本已经由盛转衰,但社会还有余力让他们过比较体面的晚年。时代允许他们成为那样的人,毕竟人都是时代的产物,而我们这代中年人,在不久的将来估计不会像他们那样。
K桑带我去车站附近新盖的一栋商业楼,其中一个小办公室将是我负责打扫的地方,我们站在玻璃门前,他让我伸头看一眼里面的样子。他严肃地跟我道,现在又不是为了清扫,所以咱们进去不合适。他说地下还有个垃圾房,我说那想去看看,结果我们死活找不到往地下的电梯,绕了一大圈才发现,原来它就在那间办公室旁边。等电梯时,我说这栋楼看来花了不少钱呀,他说那肯定是,以后还会赚不少钱。虽然双方说话都用敬语,但总感觉就像跟父亲边走边聊,语气中有种松弛感。拉开水泥房的铁门,里面有三种分类区,干垃圾、纸类回收和瓶罐回收。办公楼出的基本都是干垃圾,里面没有任何异味,这点让我松口气。
职场参观完毕,接下来是面试时间。K桑带我去附近一家连锁餐厅“萨莉亚”,我们面对面地坐下来,他说自己不会用平板电脑菜单,并让我点两份畅饮。我们各自取热咖啡,回到座位上就开始面试,他先把名片递交过来,头衔是营业部长。我把履历表递给K桑,他就像接名片一样用双手去接,把它仔细读了两分钟,随后抬头道:“我看您的学历和经历,有点不太理解哈。所以冒昧想请问,您怎么会想到应征这份工作?”
他提的是我的专业跟这个岗位不太对口的问题。但我大学毕业后经历过的大部分工作,跟学历没有太大关系,所以大学专业这件事我很长时间没有跟别人谈起过。K桑突然冒出的这句话,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于是随口说出实话:因为这份工作的上班时间很短,不太影响自己其他安排,而且利用早上比较空闲的时间出来动动身体并顺便赚点钱,感觉挺好。
这个回答看来对应了K桑的逻辑。他说明白了您的意思,然后提醒我,这份工作包括厕所的清扫、擦马桶什么的,您介不介意。我说这都知道,不介意。他点头道,其实保洁工算是一份挺有人气的岗位,时间较短且工资相对高一些,在他的公司派遣的保洁工当中,连续做五年甚至十年的并不少见。他继续说道,您的情况应该没什么问题,但还是得把履历表给上司看一眼,下周再跟您联系。
餐厅出口有台自动结账机,K桑投了几个硬币,但他眼睛可能有点老花、手指也不太听使唤,总把一元硬币和百元硬币(都是白银色)搞错。一元硬币一直出现在找零口处,屏幕里总是显示出还少一百日元,让他摸不着头脑。后面开始排起队,我忍不住打开自己的钱包拿出百元硬币,并从他身旁投进去。K桑愣了一秒钟,错愕地看着我,我冲他笑一个。
没等几天K桑来电说上司也同意了,请您后天八点半到现场,无需带特别的东西,可能穿点运动服什么的比较合适。现场指的是前几天参观过的办公室,里面一共有二十多个小桌子,员工有十来多个,其中女性是绝对的少数派。我的工作流程并不复杂,先收垃圾,然后把地面弄干净,清洁洗手间,最后把垃圾带到地下即可。
办公室有四个大垃圾桶,分别收拾可燃物、塑料瓶、玻璃瓶和铝罐。按政府呼吁的规矩来看,塑料瓶得撕标签,瓶身和瓶盖也要分开,但在这里一大箱的塑料瓶,没有一个被进行过这些小处理的。在垃圾房里我看到别人放的塑料瓶,也家家如此。这经常让我感到无奈,在自己家里那么认真实行的垃圾分类,从整体来看简直是杯水车薪。但至少聊胜于无吧,保护地球从我做起。比较麻烦的是碎纸机,机器里面的碎纸倒出来特别重。我还很讨厌空纸箱,因为每个纸箱大小不一,折叠起来也很难收拾。在垃圾房里,别人都把一堆纸箱完美地插在一个稍微大点的纸箱里,但我没这个技术,只能用胶布硬逼打捆。其实蛮费胶布的,一点都不环保。
再来是每个桌子旁的塑料纸篓,也得都倒出来。这里的实况又辜负了日本在垃圾分类上的名气,也没那么像海外报道里说的彻底极致。可燃物、纸类和可回收的塑料类都扔一块,我也没功夫去分类,就一大把一大把地倒进垃圾袋里。最让我心疼的是透明塑料文件夹,好像是用过一次就被扔掉,我恨不得把这些捡起来自行回收再利用。
在这间办公室里,上班最早的是固定的两位。一个是戴眼镜的中年男性,每次见他都是一副好脾气,看到我主动说声早安。这很难得,因为我在办公室里只要见到别人都会说声早安,有的有回应、有的点头,也有没有任何反应的。他说话圆滑,颇像一个老掌柜的,比如有一天他小声跟我说,推车以后要不先拿到门外,然后再推出去好嘛。他指的是搬垃圾用的不锈钢板平板推车,平时放在办公室一角落。车身特别沉,所以我把它从办公室直接推到走廊,载“货”后又推着它走出大门。而他的意思是,以后在办公室和走廊里要用手抱着推车到大门外,然后载垃圾并搬到垃圾房。“昨天本社的人来过,他们看到走廊地上有个黑色的刮伤,然后就这么说的”,他深表歉意地跟我说。我比较确定本社的人不会管这种小事儿,也知道那些刮伤不是因为推车。但我又能理解,他这么说也是一种用心,说不定别的社员嫌我在办公室里推推车的声音。他把“本社”放在我和他之间,也应该是为了避免树立对立关系。我说好的呀没问题,老掌柜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返回座位前又加了一句:“本社的人啊,真啰嗦,抱歉哈”。
办公室的另一只早鸟是“社长”,大家都这么叫他,从他的办公桌位置也能猜出,肯定是个领导。他是一位身材精瘦的年轻男子,说话风格温柔甚至腼腆,我还没拿准他的性格。老掌柜进办公室的时间比谁都早,社长几乎与我同一个时段。他们俩单独(我算是个透明人)在办公室的短短五六七分钟,相当于我拖着大垃圾袋穿梭于办公桌间、一个一个地翻纸篓的时间段,他们的对话带有一点吐槽感:某某的业绩永远不达标;说起谁谁心太软,按现在的行情他那块地盘能赚多少钱才对;新来的某君上周酒席上的表现还行啊,适合做业务。等其他同事陆续上班,他们俩便出去抽个烟,老掌柜总是瘸着腿走,社长步调放缓,二人并肩走出公司玻璃门。回来时总是笑眯眯的,话题性质都变了,聊老掌柜的孩子、社长最近爱吃的零食。我总觉得,只要有这两人在,这间办公室不太会出大问题。
收完垃圾,用吸尘机清理地毯。机器共有两档吸力,K桑曾经嘱咐在办公室要调到“弱”,免得打扰办公室里的人。办公室外面有三间会议室,我把吸尘机调到“强”到处吸,有一次K桑用小声跟我说,差不多就行啦,会议室本来不怎么脏。他的这句话有点启发意义,事有轻重缓急,情况可以灵活变通。之后我学会了适当的偷懒。
洗手间的面积大概有十多平米,男女各一个隔间。马桶跟我父母家同款,自动冲水、座圈加热,还可以温水臀洗的智能型。因为该洗手间的用户范围有限,都是这间办公室的员工和偶尔来的客户,大家使用马桶比较用心,清洁起来并不费力。先用刷子刷一下,然后用一次性清扫专用湿纸巾把整个马桶擦干净,包括马桶座、盖子、桶身和侧面。换张湿巾,把货架和圆筒卫生纸架擦一遍,然后把马桶周围的地板也清洁一回。洗手盆用海绵和清洁剂进行清洗,换成干净的抹布擦镜子,再用拖把清洁地板。最后把圆筒卫生纸的末端折成三角形,意思是“打扫完毕”。
前面收来的垃圾,我先搁在办公室的走廊里,一个装碎纸的垃圾袋有六七公斤,每次有两袋。干垃圾也得有四五公斤,加上纸箱和各种瓶子,我用双手也拿不动。用推车一并带到地下垃圾间,这个时候电梯间会有一群老年人,清一色的紧身运动裤和透气排汗T恤,再配一双跑步鞋。楼上有一家新开的健身房,我猜他们都是那里的会员。我往地下,他们往上,从不会一起进电梯,但因为等电梯的时间比较长,偶尔会听见老太太们聊天。用苦瓜该怎么做常备菜,某家太太这几天感冒没能来泡澡(估计健身房设有澡堂),重点不在于聊什么,而在于有个伙伴说说话。
到地下垃圾房,先称每个垃圾。称重机会自动吐出标签贴纸,上面印有垃圾出处(即公司名称)和重量,在这栋楼扔垃圾是每月按重量收处理费的。把每个袋子按分类放置于指定的角落,再推着推车上电梯,回到办公室门口,把它抱着进办公室,放好。在洗手间里脱围裙,把橡胶手套的正反面洗干净,在一个储物角落里挂起来。敲开办公室,说声“作业完毕,回去了”,坐在门口附近的女性社员跟我点点头,若她不在,老掌柜会说声辛苦了。K桑跟我说过,“反正你得说一声,这样给别人印象比较好”。
四月份的头三次K桑陪我整个清扫过程。不知道新的垃圾袋在哪里、马桶某个角落没擦干净,或门口的小地毯忘了用吸尘机清扫,新人总有些不周到的地方。每件小事他很耐心地提醒我,超时也不着急,他说这二十分钟算半个小时给你付。第三次的下班前,K桑说以后就不陪你了,若有事情或要请假,随时跟我说,我来替你值班。我每次出远门提前一个月向他请假,他有求必应,且从不问我请假理由。
在保洁这一行,我有一位前辈。我住的出租房附近有一家荞麦面店,这里的老板娘多年前从中国南方来到日本,特别能干吃苦,至今坚持早上七点前出门去打工,也就当保洁工。后来老板娘得知我入行这件事,立即问我时薪多少、工作时间有多长,了解情况后断定道:“你赚得太少了,我这份工作时间比你长且干的活比你少,你真不会挑”。但我知道,老板娘这么说着,实际上是鼓励我的。
虽然荞麦面店老板娘这么批评我,但就如K桑所说,一小时1600日元这水平并不低。最近得知,在银座当兔女郎,她们的底薪也才2300日元。一个多小时的保洁工作,能换来一些琐碎的生活小乐趣,如两个小花束、三四种水果或一张电影票,我知足。
最近发现,身边还有另一位前辈,是在我经常去的一家钱汤(公共浴场)。我跟那里的老板娘有一番常规对话,因为她知道我之前在咖喱店打工,所以每次她会问我今天有没有吃工作餐。那天她又问出这一句,我说以后都吃不到了,那家店关了。老板娘急了,那你咋办,我说已经走上新的工作岗位。刚好客人不多,看出老板娘闲得很,我把这份新工作的情况简单地讲给她听。
老板娘说那可好了,然后把脸稍微凑过来悄悄告诉我,现在在里面泡澡的、头发染成紫色的那位,也是做保洁工作的。“这份工作她干了好多年哦,公司对她特别好,专门给她准备一间小房间,里面电视空调开水机都有,上午工作一会她回房间休息休息,下午再干几个小时就可以下班,然后她过来洗个澡”。说完她续道,所以呀,人只要努力总是有人看着你认可你,人在做天在看嘛。
头发染成紫色的那位,是一个老太太,我见过好几次。她身材消瘦却精神格外矍铄,和另一位常客是好搭档,把对方称作“おデブちゃん(大胖妹)”。我虽然从没参与过她们俩的对话,但听着感觉在观赏一场素人相声,心情愉快得很。后来我在钱汤又碰到这位老太太,她说明年要八十了,工作有点做不动,该退休了。“大胖妹”回应说,可不是嘛,你该早点把钱花完,不然只能留给后代,多可惜。当时我听完就开始幻想,若能接她那份工作该多好,然后马上打消这个念头,毕竟那是人家干了几十年才有了的待遇,我不配。
每周两次的上下班路线,相当于我的定点观察的一段路。这个路线中间有一个住宅区,刚好在我下班的时间点,我经常遇到一对男女,估计是母子关系。男的年龄有点看不出,也许是四十岁左右,或许快要五十,但三十出头也有可能。穿着随便甚至有点颓废,但他身材十分高挑,若不是每次都光着脚走路、头发没那么蓬松茂盛,你会以为那是某类穿搭风格。
每次他的出现,身边少不了那位老母,年纪应该有七八十,头发已经花白,身材略显矮小,她弯腰驼背走路得很慢。然而这两个人的步伐几乎同步,极慢但很稳固。有一次我在车站的另一边看到过他们俩,也是一样步调,儿子一样没穿鞋子,两个人不急不慢地过斑马线。他们的前方有个大医院,但很难看出到底哪一位要看病,或许医院根本不是他们的目的地。站前的街道行人多,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俩,反正他们也根本不在乎别人,儿子抬头看前方,老母看眼前的地面,一言不发地往前走。我甚至感觉,那是一种经过多年的劳碌,终于磨练出来的他们的活法。
上月我请了两次假去旅行,回来后第一天的上班路上,发现在路旁建的一栋木造公寓被拆了。以前看到过一次那个赤脚的男人从这栋楼走出来,所以我估计这就是那对母子的居住地。现在它被拆得只剩一片废墟,还有一台没开动的拖拉机,座位上有个年轻人在刷手机,应该是上班时间还没到。从他的肤色和脸廓来看,应该是外籍工人。他的背后留下一点公寓的内墙,白色墙壁和黑色的横木,和我居住的四叠半房间一样风格。我感到的一丝凉意,并不仅仅是因为那对母子的消失。
因有点赶时间,我并没有停下脚步,照样在八点半以前到达办公室。租客的权益应该有所法律保障,所以我并不担心他们没去处,说不定新居的环境比原来的好些。在保洁工作间隙,我偶尔抬头看对面的车站。这栋商业楼紧挨车站,且办公室所在的第二层楼和月台刚好是同样的高度,在门口用吸尘器清扫,或推着车进出时,我习惯性地瞄上对面月台上的人。那里有那么多人、离得这么近,却鲜有人抬头往这边看。他们都在低头刷手机。
不久,我决定离开这个工作岗位。先打电话给K桑商量。“哎呀,那很遗憾。你的情况我明白,但真的很遗憾”,从声音和音调还是能听出他的几分真心实意。到这时,我感觉到自己对这份工作还是有了点感情。接着跟他商量离职时间,我说这事不急,看什么时候能找到接替者,提前或者推迟都可以。
打完电话我想,还不到十个月,自己怎么这么早就会离开一份工作。有个日语谚语“石头上也得坐三年”,大意是:功到自然成,做事情要有耐心,不能轻言放弃。但确实,向K桑提出离职意向时,我感到一种浮出水面呼吸的感觉。我潜水太久了。在上班的路上,当我看见那对母子曾经居住的、现在变成一块空地的地方时,才发觉这也应该是自己的离职原因之一。甚至是主要原因。只不过是把这件事情当作离职理由太奇怪,所以就说“最近事情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