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泪》张火丁饰演张慧珠
每看《荒山泪》,一家五口被苛政碾碎,一个普通的家庭就此消失,不是不痛心的。然而,最难受的不是结尾处张慧珠的自刎,而是“抢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抢走,确如利刃剜心。为保护孩子,张慧珠哀恳之声催人泪下,大段独白尤显演员功夫。张火丁似“一口气”的念白尤其感人:“可怜我家不幸,我公与我丈夫,只因觅钱纳税,都已丧身虎口……”字字催紧,直到“军官哪”才缓一下,这一缓,让哀求变得如此低微,真正是命如草芥之感。相信每一个普通人,每一个性情正常的人,看到这一幕,心都在作痛。
《荒山泪》是我非常喜欢看的一出戏,尤其是张火丁的这一出,在其他人要我推荐京剧剧目的时候,几乎是我的首荐。这里,不是要赘述这出戏,而是“摘”这段念白中的一个词啰嗦几句。
这句念白中有一个词“觅钱”,是如今的语言中不常见的。之前看戏,曾听有人念为“无钱”。听起来感觉差不多,但其实“无钱”并不准确,或者说很难传达出“觅钱”的本义。
“觅”是个会意字,上下结构,上从“爪”,下从“见”,表示用手用眼去寻找,所以本义就是“寻找”,而且是“到处寻找”。这个字的字义几乎没有变化过,无论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还是“只因觅钱纳税,都已丧身虎口”,都是“寻找”的意思。
“觅钱”之“觅”,传达出一种动态的形象,过程感很强。
“无钱”只是一种状态,一个静止的情景,一种结果呈现。而且“只因无钱纳税都已丧身虎口”,语义上会有县太爷把高家父子喂了老虎的歧义。
因此,最好不要念作“无钱”。而且,我觉得原作大概率用的是“觅钱”,尽管我懒得去找资料考证。
念作“无钱”也不是没有出处。我手头有几本《荒山泪》剧本,其中1994年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京剧流派剧目荟萃》第六辑,收录《荒山泪》,这句念白用的就是“无钱”:可怜我家不幸,我公公与我丈夫,只因无钱纳税都已丧身虎口……
比这个更早一些的1981年,由中国艺术研究院依据1956年电影版记录、整理出版《程砚秋唱腔选集:荒山泪》,目的是作为比较全面的“舞台版”剧本和唱腔留存、传播,其中这句念白是这样的:可怜我公公同我丈夫,只为觅钱纳税俱已丧身虎口……
而在另一本《程砚秋演出剧本选集》也是如此:可怜我公公,丈夫只为觅钱纳税,俱己丧身虎口……
但是,程砚秋先生演出时的这句念白与以上剧本皆不同。在电影《荒山泪》中,他念的是:“可怜我公公同我丈夫都已丧身虎口……”而根据1954年录音制作的音配像,其念白也是既无“觅钱”,也不用“无钱”,而是:“可怜我翁同我丈夫,都已丧身虎口……”
不过,程先生的弟子和继承者虽念的不都是“觅钱”,但也没念“无钱”。
赵荣琛先生的现场录像及音配像的词是一致的,均有“觅钱”二字:“可怜我家不幸,我公与我丈夫,只因觅钱纳税,都已丧身虎口……”赵先生《浅谈我对<荒山泪>学习和演出的心得体会》一文,在讲述剧情时用的也是“觅钱”:“张慧珠避税深山,而亲人又因觅钱纳税葬身虎口,骤然看到眼前的幸存者,要以感慨万端的伤痛情绪唱出‘眼中人尽都是虎口余生’这句台词。”其学生及后辈继承者,如吕东明、张火丁、李海燕等,都依照他的这个版本演出。
王吟秋及弟子迟小秋念的是:“可怜我翁同我丈夫,因为觅钱纳税,去往山中采药……”而李世济同程先生音配像的词一样。拜师王吟秋、李世济的李佩红,独出机杼,这两个词都不存在,而是一句中连续两个“不幸”,她是这样念的:“可怜我家不幸,我公与我丈夫不幸都已丧身虎口……”
电影《荒山泪》程砚秋饰演张慧珠
虽然从以上剧本和录音录像资料也不能完全确定《荒山泪》剧本原稿的用词,但我倾向于“觅钱”是剧作家金仲荪所用的词。因为“觅钱”不是个生僻词,在唐宋诗词中常见,而且不只是个书面用词,还常常挂在元杂剧人物的嘴边。
宋代诗人秦观有一组诗《秋兴》,其中一首“拟杜子美”,有一句“觅钱稚子啼红颊,不信山翁箧笥贫”,这里的“觅钱”与《荒山泪》念白中的意思几乎完全一样。
唐代寒山的“努膊觅钱财,切齿驱奴马”,这意思就是撸起袖子加油干。白居易也有诗句“莫辞船舫重,多觅酒钱归”,出自他的《送沈仓曹赴江西》,是首送别诗。“觅酒钱”“觅钱沽酒”更是常见于诗中,虽和“觅钱”小有不同,但大体意思是一致的。
宋代诗人刘过有首《赠术士》,显然是送给一位擅长占卜算卦的术士的,全诗特别质朴无华,其中有句“逢人只可少说话,卖卜不须多觅钱”,可谓是直白的叮咛:少说几句,少收点儿钱。我估计刘过根本不信占卜这类传承最为悠久的“文化活动”。如今热衷于结交各类大师的演员们倒是应该记住这两句,可能用得上。
庾信的《对酒》是他很著名的诗歌,其中用了不少古人的典,如“琴从绿珠借,酒就文君取”,绿珠就是京剧《绿竹坠楼》中的女主,文君更是赫赫有名。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何处觅钱刀,求为洛阳贾”,“洛阳贾”就是大城市洛阳的大富豪们,实指当时洛阳的两位首富巨贾石崇、王戎。所以,这句诗应该是很多人的理想吧?或者至少是觅钱沽酒后的豪言壮语。
有一首描述钱的魔力的诗,也很有名,而且它展示了“觅”和“钱”的固定搭配,就是唐代李峤的《咏钱》:
九府五铢世上珍,鲁褒曾咏道通神 。
劝君觅得须知足,钱解荣人也辱人。
同样是“觅钱”,《荒山泪》中的胡泰来、王四香、高良敏各有其道,结果上山采药的被老虎吃了,搜刮地皮和鱼肉乡里的三一三十一地不断分赃,所以该诗的后两句送给县太爷胡泰来,最是应景。当然,用来劝一劝如今的贪官也特别合适。
不一一列举了,总之“觅钱”不但常用,而且非常好用。
如果说诗中的“觅钱”算是书面用语,那就再举一些可能口头真的会这么说的例子。“觅钱”在元杂剧的念白中频频出现,远高于诗歌所用,大多数的元杂剧都可见这两个字。
关汉卿《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中有“妓女追陪,觅钱一世”;杨显之的《郑孔目风雪酷寒亭》中有“这厮掌刑法做令史,觅钱来养娇娥,送的他人离财散家缘破”;石君宝的《李亚仙花酒曲江池》中有“我这女儿为他呵,在家茶不茶,饭不饭,又不肯觅钱”“他若是见了元和这等穷身泼命,俺那女儿也死心塌地与我觅钱”;贾仲明的《李素兰风月玉壶春》中有“李玉壶被你赶将出去了,我有甚心肠与你觅钱”“这妮子剪了头发,不肯觅钱”。
读一读就能感知到,这些句子大多数都是不带曲牌、用来唱的,除了第一句,其他都是“白”,就是戏曲中的念白,是说出来的。所以,元代的“觅钱”可能如同现在口头上说的“挣钱”,妈妈对女儿说“你去给老娘挣钱去”——当然,这里的妈妈和女儿,也不是如今的妈妈和女儿之意了。
是啊,自古以来,世上之人,多为牛马,谁不是生活在“觅钱”的路上呢?
既然如此,文学也好,戏剧也罢,是离不开“觅钱”的。有的主题直接就是“觅钱”。元代有一首《望蓬莱 · 醴泉觅钱》,其中有句“街两面,愿助小钱儿。同共买成金麦饭,三时喂饱铁牛儿。耕种老婴儿。”整首诗描写贫苦人为生活“觅钱”的艰难,但艰难的生活也不是没有快乐,没有温情。
同是元代的杂剧家乔吉创作过杂剧《玉箫女两世姻缘》,第一场,女主就唱了一首【油葫芦】,特别直白,大概能做当时的流行歌:
有那等滴溜的猱儿不觅钱。
他每都错怨天。
情知那乾村沙怎做的玉天仙。
那里有野鸳鸯眼秃刷的在黄金殿。
则这夥木鹦哥嘴骨邦的在仙音院。
搽一个红颊腮似赤马猴。
舒着双黑爪老似通臂猿。
抱着面紫檀槽弹不的昭君怨。
凤凰箫吹不出鹧鸪天。
非常好懂,就不详解了。总之,正在年轻貌美的韩玉萧唱了这么一段对老妓的感叹,唱不能唱,弹不能弹,吹不得吹,只把脸擦得猴屁股一般,心酸得很。
被称之为“失意政客”的金仲荪实际是个读书人,是位诗人,后来为程砚秋编剧,也显露其诗才不逊,《荒山泪》《春闺梦》《文姬归汉》等剧,完全跳出传统戏曲窠臼,诗一般的语言,诗一般的戏剧,一派全新气象。无论是写诗还是剧作,他用“觅钱”顺理成章,并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