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韩剑锋
我本以为今年的木樨花不会再开了。
在秋日的某个黄昏,牵着我家的小黄狗在西溪边溜达,飘来的风中忽然夹杂了一丝淡淡的馨香,若有若无地钻入鼻孔,很熟悉的香味,似是故人归来。
狗兴奋地围着树根一圈一圈地嗅,狗鼻连续不断地抽耸触动,像一个窒息许久的人忽地吸到一口空气,贪婪地吸吮。我也长吸了一口,抬头的一瞬,方觉满树都已爆出黄黄的小米粒般的花苔,习习生香。
透过逼仄的人行道,看见无限的夕阳黄昏,把不远处西溪边上气势恢宏的太平城楼,城楼上的飞檐翘角及堤岸边那几棵高大的香樟树,装饰渲染得那么辉煌和潇洒。斜斜的光线透过高大的门洞,投到柏油路面上,像一面椭圆大魔镜,笼罩着穿过门洞,从车门桥西溪绿道边农作归来骑着三轮或电动车的农人,经过此处,沐浴出长长短短朦朦胧胧的光辉。往日阳光下或多云的天空里呈现的或黯淡或强烈的单调,竟在这木樨飘香、夕阳西下的时段里散尽了。
西溪的秋色又轮回了,虽姗姗来迟,但毕竟逃不过时序。
我常年在西溪边走走停停,总觉得没有杨柳岸的西溪是孤独的,晓风残月都缺少韵致;没有了白鹭的西溪是笨重的,独钓的人钓的是寂寞,少了灵动;没有荷田嫣红藕白的西溪是素色的,青绿淡雅,少了色彩;没有浣衣女的西溪是寂寞的,薄雾中的水流独自穿越,少了烟火。
此刻,现在,自然这样的编辑修饰刚刚好,宁静而不失烟火。刚硬的牛头山岭,沉淀多年的金银矿石,那些封存在矿洞内不屈的黑暗灵魂,都化作瑰丽的牡丹亭,伊伊哑哑飘荡在树梢,流淌出时而激越,时而舒缓的曲调,吟咏着春花秋月。在西溪的柳堤旁门楼前诉说。那一溪流淌的陈年往事,任人诠释、遐想。
清晨时穿行在西溪的秋色里,是另一幅景像。行人道上有一条扑蝶的黄犬,水中一只独自觅食的白鹭,穿着橘黄衣裳在薄雾里夹树中若隐若现的清洁工,都在晨光中静穆。零碎的风吹过田野,肆意而快乐。风中杂夹着的桂花香,让我熟悉的那几朵白云外出游玩一圈后兜兜转转又回来,泊在山顶的松树旁,重新审视他守候了一生的村庄、山峦和行色匆匆的旅人。
一切都没有改变,又似乎所有的都物是人非。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习惯坐在窗前把全身心浸在酽酽的黄昏里,也曾喜欢步入山中或开车去到秋意渐浓的小山村,把自已也装进深深浅浅的秋色中。再后来的日常,就在西溪边的堤岸上走走。
绿道未修建前,西溪的溪那边是低矮的山,山上是种满蕃薯的坡地,山脚的田,田里是黄黄的稻。
出门,右转,然后左转,沿着溪流的方向,半路有一座窄窄的水泥桥,叫西阳桥,通到对面山的和阳坑垄。有时我会跨过桥走到对面山里去,那边的桥头左侧山坡上有一泓泉水,用竹简接出来,每天兀自流着,水流不大也不小,也不管有没有人看它。有人接它回家是泡作了茶水,没人接它便流入西溪。
桥头右边有一棵歪脖子苦楝树,一到秋天叶落尽,便只剩下一串串挂在枝头的苦楝子,黄灿灿的。一大群黑羽长嘴黄喙的鸟栖在枝头,歪着头肆无忌惮地啄果,又快又狠。苦楝树后面是苗圃,有很多木樨树,花香袭人,一落雨,树底下就铺满了金色银色的木樨花,很是养神。有时再往下走,走到南门码头,在那几棵高大古老的构树树荫里到野桥头。
木樨香后,成群的白鹭散,秋已暮。西溪边的芒花、芦苇相继开花,几天不见,就一簇簇地在枝顶上摇曳起来,来装饰秋色。从檀紫到花白,似乎也就是几阵风的事儿,时间好不经用,转眼已是满头白发,在阳光底下熤熤生辉。
几个经常一起在黄昏走路然后喝茶的朋友,在氤氲的茶室喝茶时,不经意间发现彼此之间曾经墨乌发亮密密匝匝的黑发,竟也染上了如黄昏时的一片幽情,像此时秋日里的芒花,还没芒花的光亮和稠密,稀疏失泽。曾经立体的硬朗角线分明的眼脸,竟然也变得犹如满月朗照下西溪边的那片草地,变得柔和而安详。
于是,在不紧不慢的闲聊中,开始讨论白发陡生的起因,缘由。不外乎是年轻时的轻狂,曾经拥有的理想,外出拼搏时的艰辛,动人心魄的经历,此时的劳碌,上有老下有小的无奈……谁的白发是少年白祖传的,谁的白发又是经历了什么变故后一夜之间白的,谁的一头黑发原来一直是粉饰着的,不过这几年忽然就放弃了,像西溪的芒花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真的白比黑多时要不要染呢,据说化学的东西用多了,对身体不好,那到底要不要染呢?分析完别人的再分析自己的,互相点评,彼此调侃。有时会整上一杯酒,就着一碟南瓜子,超市买的,或炒上一盆粉干,就摆放在茶桌上,同喝茶一样喝着酒,话越聊越多,故事越挖越丰富,窗外的月光也越来越白,比新生的白发更白,比新生的芒花多了些清辉。曾经好长好长的青春啊,就这样驶到了尽头,不知不觉间那些经历都成了故事。这些故事和着眼前的那杯酒吞下又泛起。于是在冒着酒气的嘴里叹息复叹息,说到伤感处,眼眶湿润了,有盈盈泪光和皎皎月光一起闪烁。再在深深地长叹一声“老了,时光不饶人啊”中慨然散场。时光就在一口茶一句话,一口酒一段故事,静寂得让人在忧愁的时光中悄悄消磨了。
县后老街不长。曾经也老得不像样,有一盏没一盏幽暗的路灯像极了缺了一颗又一颗门牙的老人,清冷得少人涉足。今年修复了,灯火通明。踏着一片片方形的石板地,两侧是老式的木门门店和青砖马头的旧时院落,一对旗杆清石上摆放着鲜花。加入了新元素的古街装饰出几分现代新的老村镇气息,让人凭吊,追忆。街貌换新后游人一下就多了起来,重新热闹,不再那么孤寂。
曲终人散后,我经常要穿巷而归。每次都慢慢地走,把步子放得轻轻地,直到在月光倾泻进老街的一刻,整条老街散发着清幽的光辉,从马头墙到青石板再到墙根底下的阳水沟,都盛满了月色。几条散养的狗忽地从一处处暗淡的巷陌中窜出来,狂吠几声,追逐嬉戏着又钻进某巷弄里。
黄昏时,转角处经常有老人坐在那闲聊天。每一家的院门口,几乎都坐着一位老人。他们差不多的表情,差不多的着装,连头发都差不多斑白,满面的皱纹里溢出来的淡淡笑容,使他们的脸上的色彩同古街巷的色彩完美融合,像西溪秋天的柔波一样祥和。微微抽动的嘴角似乎是在无声地咀嚼着黄昏,回味从前的时光。
我认识几位,以前他们也经常在西溪边慢慢地走。现在他们坐回这老巷里,又坐回到了旧时岁月。我会看看他们,在他们面前慢慢走过,我走我的,他们聊他们的。他们的表情,是经历过春夏秋冬后的平静,狂风暴雨后的柔和。我们在茶杯酒盏里所有的感叹,在他们面前,不用言语,看那全都斑白的头发,满面的皱纹里横溢的光泽,一点也不像那片不知哪一天就会随风而逝飘到地上零落了的秋叶,更像是此刻西溪秋色中的那一簇簇芒花,光亮顺滑。一根根白发都变成宣阳廊桥边、古街巷头那家咖啡店门口年轻歌者怀中吉他上柔和的弦,断断续续地吟唱,轻诉着过去,弹拨着憧憬,将时光悄无声息地串连在一起。
黄昏来了,西溪的秋来了,人到中年,而我们谈论着的那些初生的雪样白丝,跟老人们满面的黄昏比,跟过些天更加浓郁的西溪秋色比,差十天半个月?
早着,这丝丝斑驳的花白淡得还不知道要差多少秋色呢。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