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啊!《云落》在刊物刊发已久,书也正式出版,引起了不小关注。想必你也注意到了,想跟你交流分享一些阅读体会。我现在还记得一年多前等待《云落》时的心情,既期待又不安,既有底又没底。对张楚此前一系列中短篇小说的阅读,对他的风格已经比较熟悉,虽然他不断在调整,呈现出来的样子有明显的不同。当时经常想的事情是,这一部牵动了很多人心思的长篇,会以什么样子出现呢?虽然之前已经从作品中看到过不同的“张楚”,但基本是熟悉的,他会采用哪一种路径,哪一种方式,还是有所结合,都是让人兴奋又茫然的事情。直到靴子落地,拿到书的时候,好奇心才得到满足。不过应该说是过去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新的好奇被调动了起来,因为小说实在是太好看,那段时间头脑中天天都是云落的人和事,无论是县城的日常,罗小军的商业帝国,还是天青的身世,都吸引着我不断探究他们的生活与命运。
张楚是公认的写县城的能手,以至于他笔下的都市反而被忽视。这或许是一种不公平,但也是一种莫大的肯定与赞许,毕竟无论从人口还是数量来说,县城都比都市更为广袤无垠、繁复绵密。《云落》以将近四十万字的篇幅,讲述的故事超出了县城,但给人印象更深的却也还是县城。小说《云落》更大还是小说中的县城“云落”更大?我想或许差不多大,这意思当然不是书名号不占空间。《云落》的叙事空间从东部海滨直到西部荒漠,天青的主要活动场景还是大都市,没过多正面描写而已,省内也多次有省城、兰若市、青龙县、乐町县、孤竹县等地,自然远远大过云落县城。然而我回想了一下我的阅读体验,虽然小说有较为明确的地理环境,然我总会用我自己的经历强行脑补,最顽固的是罗小军追逐万樱的画面,我总会带入我在1992年到1997年上下学的那条漫长的路。
我生在乌鲁木齐,不但是西部内陆,而且是省会,与东部的县城云落几乎没有任何地理、历史或习俗上的相似处,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这个场景像抽搐卡碟一般反复闪现在我的脑中。后来我想明白了,不同地方出现的差别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只是刚刚萌发,对于西部边疆和东部县城,当然不会随着沿海开放城市的最早浪潮一同变化,新世纪以后这种差异逐渐普遍,被遗落的地方也慢慢获得了发展的动力。不过2004年我就离开家乡去千里之外的北京上学,对家乡的回忆几乎停留在了1990年代。或许可以说,即使抛开《云落》的写作实践,从一般意义上说,“县城感”恐怕是绝大部分地方共享的人生体验,当然这里特指80后或部分90后以前出生的人们。
“县城感”可能是一个带有些许穿越色彩的描述,并不一定就是特指县城,像我这样西部边疆省会城市成长起来的人,也会对张楚许多作品特别是《云落》有一种特别的感触。我想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关于“县城”的各种艺术作品会引发巨大的流量,受到了大量的格外关注。这样来看,《云落》真如同中华大地一样广袤,即使是北上广这样的国际化超级都市,或许也能找到关于“县城感”的回忆,这应该是张楚小说受到广泛欢迎的原因之一。可以说,他抓住了理解当下现实的历史命脉。
《云落》写的不仅仅是云落,《云落》里的人物许多都是云落人,却又不像云落人,比如天青,比如罗小军。当然,“像云落人”的群体也是包罗万象,来素芸、蒋明芳、常献凯等等,最像“云落县城”的当属“万樱”,她甚至可以看作是县城的人格化表征。不过正是在这样像与不像的纠缠之中,云落的故事才引人入胜,云落的形象反而更加清晰。这些人物都太有特点,以至于我会觉得真有其人,即使张楚说来素芸和蒋明芳是他凭空编出来的,连原型都没有,我也很难说服自己相信。万樱作为小说主角,出场并不少,但或许连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主角。选择她作为主角,是张楚的偏爱,她这样默默无闻、其貌不扬、藉藉无名、做事不显山露水的人,确实没有做主角的天分,完全被虚构的来素芸某种程度都更有潜力。万樱不但样貌完全不出众,性格介于男女之间,还有一身的缺点,张楚对此毫不掩饰,同样不掩饰的是作家对她的喜欢。这种喜欢与沈从文对翠翠的喜欢可谓天差地别,张楚对这个人物的喜欢绝不是外在的,也不是文化层面的,而是有更复杂的面相。
可能对张楚来说,现实主义从来不只是一种创作方法,而是一种职业操守。他对万樱的如实描绘,正是对县城以及当下中国社会真实呈现的基本伦理要求,是他自己需要表达出对万樱(县城)的留恋,也需要传递出万樱(县城)自身的困顿与缺陷。相比之下,“县城”这个概念框住的其实是评论者,却从来没有局限张楚的观察和思考。刚开始阅读的时候,我也产生了“传统女性形象序列中的万樱”这样的念头,但看完会想,万樱大概与以往的这些女性形象又有所区别,她的不惊慌是不是因为认知有限?她的情绪稳定会不会因为她完全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她真的依靠自身能力帮助过什么人成就过什么事情吗?不仅仅是万樱,纵横商海如罗小军,泼辣爽直如来素芸,好勇斗狠如常云泽,这些属于各个领域的强悍之人了吧,似乎都没有什么好的结局,靠经验与智慧,靠性格,靠蛮力,都很难改变事情的走向。
张楚营造出的现代人的有限性,应该也是这种“县城感”氛围聚拢的原因之一。县城在行政区域划分的阶梯上处在中间靠下的位置,哪里有那么多手眼通天的人物?即使精明如万永胜,也及时施展阳谋急流勇退。《云落》呈现的最近这几十年,是中国跨越式发展的几十年,对普通人来说一切事物不但莫测而且巨大,很难尽在掌握,稳定感之中有一种不稳定感,县城感之下有一种“反县城”的暗流,这便是张楚描绘的庞杂的现实。有趣的是,这样庞杂的现实,是被作家用绵密的细节呈现出来的。一切都在变动不居,只有万樱稳定如初,这或许就是罗曼·罗兰定义的那种英雄主义了。
反正我非常喜欢这部作品,不知你的观感如何。张楚的作品一直给我的是拒绝概念化的印象,有他鲜明的个人风格,差不多都不能被轻易定义,反而让人爱不释手。这种轻微的受虐快感,或许就是阅读的乐趣之一吧。期待听到你的高见,特别是关于《云落》以及县城和现实主义等相关问题。我总觉得,《云落》是让人怎么也聊不够的,特别期待能当面一叙!
艾翔
2024年8月13日